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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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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服讀書人別無他策,唯以功利富貴之途,而開科取士,也是唯一最好的方法。 詔令雖出,應考者並不踴躍,朝廷又加之以高壓的手段,著令前朝已具考試資格的生員,必須赴試,否則就以逆民視之論斬。 許多人在不情不願之下赴試的,有的人甚至於故意把文章作得狗屁不通,以免被考上了。 但侯朝宗卻沒有這麼消極,他在江甯府應舉試,著力地作了幾篇好文章,本來就是名士,又是清廷看中的人,自然高高地取在首名了。 府試掄元,京試雖不一定會是狀元及第,但是進士上榜總沒多大問題,所以侯朝宗這一試,幾乎已經奠定了他萬里前程的遠景。 雖然主子是滿州人,但是官吏中仍以漢官居多,而漢官中分文武兩途,武官是前明投降過去的,仍然將領著自己的兵,他們有實力為後盾,倒是不怕冷落,文官中則不免有冷熱之分了。 冷官是前明遺臣投降過去的,為了安民,不得已才用他們,這種官自然不會受重視,連漢人也都瞧不起,擠在夾縫裡,裡外不是人。 熱手的漢官則是清兵入主中原後,聞名禮聘出來的賢達之士,他們本就有很好的人望,清廷為了拉擺人心減少漢家百姓的抗拒心,甘詞厚帑,把他們請出了山,擔任要職,用以抒解民怨。 這些人志不在富貴,為了老百姓,才出來勉為其難,他們的工作能力強,肯為百姓打算,也為士民所敬,朝廷自然要借重他們的大力,十分禮遇。 侯朝宗以他本身的名望,想得到將來必然是個大紅大紫的漢官,所以他雖只是中了頭名的舉人,卻已經有人喊他大人或老爺了。 不但日常酬醉中有他,連滿州人都對他客氣異常,因為攝政王多爾袞聽說有前明複社的領袖報名赴試。確然非常的高興,多爾袞是個真正的中華通,不但能說漢語、而且漢學底子極佳,不遜於一般飽學宿儒。 正因為他太瞭解中原漢人了,因此進關之後,勢如破竹,節節推進,除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兩次示威性的殺戮外,在其他的佔領地區,一概秋毫無犯,安民恤眾,甚至於開倉賑饑,痛懲奸貪,然後廣詢民意。而好官則留任,貪髒魚肉百姓者斬首抄家,禮聘地方上賢者出任牧民,這一手的效用太大了。 清兵佔領的地區立刻就恢復了次序,相反的,有些義師所據的城市卻仍然是亂糟糟,所謂義師,大部份是潰散的逃軍新加整編。 這些老兵一向就吃老百姓慣了,明搶暗偷,不改老毛病。 而義師大部份倉促成軍,無糧無餉,一切都求諸民間,擾民日甚,兩下比較,自然是得不到老百姓的好感了。 因此,有些義師之敗,就是敗在民眾的不合作,其有甚者,百姓們居然會把軍情私下通知清兵,暗中開了城門以迎進清兵的。 義師的將領們固是滿腔熱血,但他們太昧於時勢,太漠視民隱了,拿著一個迫害民眾的朝廷為口號,要老百姓去保衛它,怎麼不導致失敗呢! 多爾袞知道中華太大了!他們只能間接地佔領,不能一下子吞掉的,所以他採取的手段是示柔於民,加威於士。 但是對於合作的讀書人!則又多加禮遇,誘之以富貴,侯朝宗報考之時,多爾袞就作了指示,此人務必重用,所以他就是繳白卷,也會錄取的,何況他還著實做了幾篇大好的文章呢! 於是,侯朝宗又成了南京城裡的新貴了,當然,他也剃了發,拖了一把豬尾辮子,著起馬夾長衫了。 一連忙了十來天,才把那些凡俗務事應酬忙過,朝宗雖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卻也難免有點內疚於心事,但是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物件。 有些人不齒於他的改變,和這種人談話是不會投機的。 有些人則是逢迎巴結他,這種人是不是談話的物件。 朝宗開始懷念起妥娘來了,這是最瞭解他的一個人,她並不僅僅是紅粉知己,更是他心靈上的伴侶。 只可惜她已玉殞香消,朝宗更感到慚愧,妥娘生前對他何等情深意摯,死後他竟未臨墳上一祭。 現在他住在一所前朝的官宅裡,有聽差的僕人,出入有車乘,這都是一些逢迎者奉敬的 朝宗倒是沒有拒絕,這無傷于廉,因為自己此刻無官無權,也不可能枉法去幫他們,對他們的奉敬,不要白不要。 反正這也是前明留下來的資產,他也一樣有權享用。 所以吩咐套了車,披上狐裘,還帶了酒菜,鮮果,一腳直放棲霞山。 鄭妥娘的墓在那兒。 妥娘雖是舉目無親,她的墓卻被照料得很好,有一個小小的墓園,遍植蒼柏,用以紀念她不屈的英靈。一坯黃土卻埋葬了她的香軀,朝宗看到了碑上「大明義妓鄭氏妥娘之墓」的字眼時,不禁悲從中來,滿腹委屈,一腔情愁,都湧發而來,只叫了一聲:「妥娘!」,胸口的熱血上裡,從嘴裡噴了出來,跟著眼前金星亂貢,天旋地轉,人事不知了。 蒙朧中心底的往事一一重現,連久已淡忘的紀天虎、紅姑兄妹的往事勾起心頭……… 朝宗醒來時,身於已在一個庵堂裡,因為他在屋中看見了幾件尼姑的袈裟,很整齊的折放在簡單的木榻上,耳中雖然聽見喃喃不絕的罄唱梵呀之聲,但是仍是一種無比的寂靜之感, 那是由一種與世隔絕的寂寞氣氛所造成的,他用手撐著讓自己坐起來,仍然感到相當的疲弱與無力。 但是他卻努力地要掙扎起來,他害怕這屋中的氣息,他覺得如同處身墳墓中一般,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 但是他的身子實在太虛弱了,這一個撐起的動作又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氣,當他移動雙腳,踏在地板,想站起來時,身於搖搖晃晃,再也支持不住,沖向了一邊的桌子,撞倒了桌上的一隻空碗。 碗滾跌到地上,發出了乒乓的碎裂聲,這並不是悅耳的聲音,由於累積的經驗與生活的習慣,每常聽見這種瓷器皿具跌破的聲音,總會令人有一種災厄或不幸的感覺。 但是對朝宗而言,那卻是無比美妙的樂音了,因為這是人的聲音,使他又回到了人間呢。 事實上,他由昏迷中醒來已經有一會兒了,知覺由模糊而轉為清楚的過程中,他一直只能聽到那刻板的誦經聲,聽到後來,他害怕起來了,害怕自己已經是黃泉路上飄忽的幽靈哩。 他想大聲呐喊,卻發不聲音,因此他只有拚命的掙扎起來,沖出去,衝破這死亡般的沉寂。 瓷碗摔破的聲音,也使經唱聲停止了。 現在屋中變成絕對的寂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音了,但是侯朝宗卻覺得比先前更熱鬧多了。 在有聲音時會感到寂寥,無聲時反倒熱鬧,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但是侯朝宗的體驗中卻絕無矛盾之感,寂靜表示有人已經聽到了打破碗的聲音,也證明了他還活著,是跟人在一起。 侯朝宗深籲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一件可喜的事,因此他的精神也振作了,扶著桌子的手也有了勁,虛弱的腿也能站起來了。 就在他要尋門而出的時候,門忽然推開了,一個黑衣的尼姑進來,看見他已經起身,倒是微微一怔,隨即高興地笑了。合什問訊:「阿彌陀佛,施主終於醒了。」 侯朝宗點點頭,努力地把記憶跟目前的情形連在一起,他才想起,他是在妥娘的墓前受激而昏倒的,一定是旁人把他送到這兒來的。 對著一個出家人,他不便說什麼,枯笑了一下道:「這裡還是在棲霞山吧!」 「是的!在棲霞山西麓。」 「借問寶庵是什麼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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