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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帖子還在他手中捏著,孔九爺不想讓別人遞進去,他要搶著給那些娘兒們一個驚喜。

  經常二門上都有人的,今兒特別,一個人都沒有,連客廳上都是空蕩蕩的,孔九爺感到很詫然,但也有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吳二太爺是否在家,猛虎莊是吳元猛吳二太爺的家不錯,但猛虎莊的大門只是給來訪的客人出入的,莊裡的人出入另外有門戶,吳二太爺自己更是很少走大門。孔九爺這個門房只管決定遞不遞帖子,還不能決定吳二太爺是否會接見,他遞進來的帖子,通常也是到了二門的客廳為止,自然會有人把帖子接了傳進去。

  通常,孔九爺送進來的帖子多半會傳話接見的,那倒不是孔九爺的面子大,而是孔九爺的妹子在吳二太爺那兒算得上是個紅人,什麼樣的客人該往裡讓,預先早就給他透了個底,以免他冒失落個不是。

  孔九爺這個人可有可無,但吳二太爺要這麼一個人在大門上現出自己的氣派,不過今天孔九爺可就作了難。

  客廳後的第三道門戶是禁地,別說是孔九爺,比他更有來頭的人也不准進去,除了有數的幾個人之外,那一座月洞門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禁制,雖不設防,卻把許多人關在外面,也把許多的秘密關在裡面。

  司馬月的臉上帶著和氣可親的笑容,這笑容使得孔九爺很舒服,司馬月的笑能使女孩子瘋狂,對男人也有吸引的力量,即使對孔九爺那樣的男人,同樣地具有魅力。

  孔九爺在大門上是個人物,進了二門,只有他自己在心裡把自己當成個人,如果邁進第三道門,他即使在內心也不敢把自己當人了,因為那是屬於吳二太爺的天地,在吳二太爺的天地裡,只有吳二太爺一個人是主宰。

  但是今天,受了司馬月微笑的鼓勵,孔九爺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無論是誰,在帶著司馬月這樣一個客人都是值得驕傲而自動把腰幹挺直起來的。

  因此他拂了拂一張椅子上的灰,那是一張紅得發紫的紫檀木椅,上面本沒有一點灰,灰是孔九爺拂過後,由袖兒沾上去的,但這份誠意卻令人感動,孔九爺的口齒並不怎麼清楚,平常他很少開口,他的話只有悶在肚子說給自己聽時才流利,可是今兒孔九爺福至心靈,居然把一句話毫不打頓就說了出來:「司爺,您請坐,我這就告訴元猛去。」

  元猛是吳二太爺的官諱,雖然他不是官兒,但是這兩個字卻很少有人敢直接叫出來,今天孔九爺不知是受了什麼鼓勵,居然很流利地滑出了口,而且叫得很自然,彷佛他一直就是如此稱呼吳二太爺似的。這大概是他覺得在司馬月面前,突然激發了自尊,吳元猛既然娶了他的妹子,他就是吳元猛的大舅老爺,對妹夫當然可以直呼其名!

  只是孔九爺的書讀得太少,不知道司馬是複姓,把那個馬月當作名字了,司馬月卻絲毫沒有不悅的樣子,拱手笑道:「謝謝,太麻煩九爺了!」

  孔九爺更高興了:「司爺也知道賤名。」

  司馬月笑道:「要到猛虎莊來的人,怎能不識九爺,大家都說猛虎莊的門戶,全仗著九爺在照顧著!」

  司馬月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任何人都含著微笑,在飽學之士面前,他能顯示山藏海納的淵博,但是對一個百不識丁的鄙夫,他也能表達恰到好處的謙虛,找出一點使對方能引以為傲的事來,加上兩句恰好的恭維。孔九爺的那條圈腿也伸直了一點,努力地把兩邊的肩膀拉得平一點,堆著笑:「哪裡,哪裡,都是自己人嘛,元猛的事情忙,朋友多,我這做親戚的總得盡點心!」

  他已經決定了,那怕進去挨吳元猛兩窩心腳,也得把人拖出來見上一見,以報答司馬月這番知己之感。

  可是腳邁到門口,他又縮住了,司馬月跟吳元猛雖是一樣地有名,但畢竟是兩條線上的人,為什麼來呢?

  因此他又縮住腿,走回來低聲道:「司爺,您這次來究竟是什麼見教?假如能先透個底子給我,我也好斟酌著替您說上去,當然我的力量也許不夠,但……我妹子的話元猛還肯聽,假如事情較為重要,我就先找我妹子,由她去跟元猛說,無論如何也不讓您空來這一趟。」

  司馬月笑笑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我一個朋友保了趟鏢,因為江湖經驗太差,得罪了伏牛山的好漢,讓人給截了下來,那朋友來求我,我才冒昧地來求見吳二太爺,請他賞個臉,吩咐一聲,好讓我的那個朋友交差。」

  孔九爺把握大了,笑道:「那沒問題,伏牛山的通天金龍龐蓋年年都來給元猛叩頭的,這一點小事,又是您司爺親自來了,元猛還能不給個面子。」

  司馬月拱手笑道:「那還得全仗九爺美言成全!」

  孔九爺挺著雞胸,以從所未有的優美姿勢跨進了第三道門,這雖是禁區,然而對孔九爺說來還不算太嚴格。至少一年中他還能進去兩三趟,那是他妹子有事吩咐他,叫人領他進去的,雖然那些事見不得人,孔九爺在猛虎莊的地位是仗著他妹子才建立的,妹子的事他不敢不照辦,而孔金花托辦的這件事,也只有他這個做哥哥的才能辦!落在別人眼裡告到吳二太爺那兒,至少就是兩條人命,嫉妬孔金花的大有人在,那些人也絕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可是托給孔九爺卻萬無一失,孔九爺要維持自己的地位,絕不會儍得出賣自己的親妹子,倒了自己的靠山。因此孔九爺進了門之後,至少還能找得到地方,不至於撞錯了路,敲錯了門兒。

  雖然他手裡拿著司馬月的拜帖,是堂而皇之地進來的,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吳元猛在那個屋裡,所以他只好循著自己認識的那條路,先找自己的妹子。

  這條路很曲折,卻是禁地中的禁地,沒人看守,也沒人敢走,吳元猛有九個姨太太,可是他的私宅比皇宮還乾淨,除了他自己之外,不讓任何一個男人跨進禁區的。

  當然孔九爺是個例外,孔九爺是看他妹子去的,自然不會招致議論,即使別的姨太太拉住孔九爺托他辦一兩件私事,吳二太爺看見了也不會生氣,因為孔九爺的外表是比太監更讓丈夫放心的男人。連孔九爺自己都如此以為了,所以他雖然賺得不少,城裡也有那種看在錢的份上不嫌他醜的女人,他卻沒有再去過第二次。至於第一次是怎麼個情形,則連誰都不知道,他自己不肯說出來。他找的那個女人則是猛虎莊上的莊丁都不屑光顧的那一種,不敢說出來,於是孔九爺的嫖經雖只有短短的一頁,卻也成了謎。

  今天的孔九爺雖是在邁進三門的時候,仍然充滿了信心,但是在走到七姨太的香樓下面,往樓梯上邁動他長短不齊的雙腿時,他的氣焰已低了許多。

  猛虎莊上的漢子人人都能來得幾手功夫,提起兩三百斤石擔或是竄上兩三丈高的屋脊。

  吳二太爺選女人一定要最美的,挑莊丁也一定要夠格兒的,孔九爺又是個例外,他踏在樓梯上的聲音,老遠就能聽見了。所以他才跨上五六級,門簾兒一掀,探出個花技綽約的俏麗身影,以及一個捧滿了珠翠,梳得雪亮的頭,還有一副希冀的神色。

  但是看見了孔九爺,那張臉上的顏色就變了,連忙飛也似的下來,止住了他上前:「老孔,你瘋了,今兒格園子裡有事,二太爺跟人正在綢樓上商議事兒,你怎麼來了?」

  一眼看見他手中的紅帖兒,神色又自轉了一轉,一把奪了過來:「是那殺千刀讓你遞進來的,他總算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老孔,你也糊塗,這怎麼能亮著往裡遞呢?快出去告訴他,今兒不行,二太爺在家。」

  孔九爺笑了笑:「金花兒,你看看清楚,這可不是綢莊梁少爺的,我也不會這麼糊塗,亂把帖子往裡遞。」

  俏臉變了:「不是梁少華又是誰?老孔!你給我安份點,少混出點子,得了點好處,就胡亂扔男人往我這兒送。」

  她把帖子拿在手裡看了一下,可惜的是這位猛虎莊裡的姨太太同樣地也不認識多少字粒兒!孔九爺這下可抖起來了:「金花!來的這位客人可了不起,他是正式投帖來求見吳元猛的,你儘管帶去見見他好了!」

  「老孔,你瘋了!內眷向來不見外客,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個人不同,就算你把他讓進屋裡,吳元猛也不會皺皺眉頭,而其他那些人可就羡慕我了。再說這位爺,咳!你跟他見個面,談幾句話,那怕給吳元猛殺了也值得的!」

  孔金花不由得詫然了,還好那帖上的月字她是認識的,細長的柳眉一挑:「莫非是司馬月!」

  孔九爺一拍大腿:「可不是,金花,你真不知道這位大俠的名氣?我看是他的貼子才給送進來,要是別人,哼!撫台大人也沒那麼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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