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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李世民道:「是的,我觀察天下形勢,深知隋祚必將不永,將來天下不知誰屬,但是能把天下形勢,了然於胸中,總是有用的,所以我十二歲時,就開始作這個努力,趁著前幾年太平的時候,我四出遊歷,一面收集各地險塞的資料,繪製成圖,一面也結交各地的英雄豪傑,現在已得九州八十一城,大半壁江山,都已有了底子了。」

  李靖聽了後,心中著實欽佩道:「世子早年就有這份認識與胸襟,實非常人所能及,這一冊記載輿圖,應可傳諸萬世而不朽,因為人生或不滿百,地卻是歷時千秋而不易,這本書永遠都有用的。」

  李世民笑笑道:「先生!世民之所以興萌此念,也是為了先生剛說的那兩句話人生或不滿百,城郭江山,卻是千秋不易。為什麼不將它們的形貌、虛實等等都描繪記載下來,日後的人,不必親至,覽圖斗室之中,即可將千里江山置於眼底……」

  李靖道:「不錯,正是此說,所以世子這一冊記載,若是傳之後世,相信必可與太公兵法、孫武兵法等列為不朽之傑作。」

  李世民搖頭笑道:「先生,我這本記載或許能有助於攻戰之決策,但我的本意著眼之處卻非在戰。」

  「哦!世子又在於何者呢?」

  李世民肅然道:「在於治。我鑒於煬帝開鑿運河之舉,大家說這是煬帝為遊幸江南之便而鑿河,這實在是冤枉了他。誰都知道運河一通,南北水運,一舟可抵,對國計民生,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李靖道:「不過運河所經之處,有時故意舍近而求遠,以便連通京師,這倒是不能怪人有此懷疑。」

  李世民歎道:「連先生如此說,無怪乎其他人誤解更深了。其實,這兩條運河之開鑿,其進行路線十分正確,它是一批真正有學問的人所策定的,有時為了繞道,引起人們誤解,那是一般人不明地理之故。比如說,由甲地至乙地再連通丙地,雖有直線可達,可是再往前,卻有山嶽為阻,要到達丁地就勢非繞山而行,費工而途遠,伹如在乙地略斜,略過內地而取道戊地至丁,則全為平坦,工程進行,方便多了。這樣多挖三十裡,而可節省三百里之工,先生孰取孰舍呢?」

  李靖十分慚愧,不再作聲。

  李世民歎道:「先隋煬皇帝治世之功過,別的方面不去說他,單是開鑿運河一項,卻是極具眼光的不朽創舉。只是因為他本身私德上的一點微疵,乃使一般人對他滋生誤解,實在太冤枉,所以我向家君上言請求過,倘能有機會定鼎中泵,必然要向天下人闡明澄清這件事,以免他沉冤於地下,在人世留下一個昏君之名。」

  李靖一歎道:「先皇帝之所以被摒棄於天下,一半固然是民眾之無知,但另一半則是各地的諸侯反王,早已心存扳意,故對他的種種,曲意偏解,以引起四民之不齒之故,這些誤解雖是人為,但他自己也要負責的。」

  李世民似乎不以為然地道:「先生,他的某些行為雖是有違常倫,但是卻與他的治國無涉,他治國的決策,的確是用心無私……」

  李靖道:「世子,一個為天下君王的人,行止俱為天下之範,他若不能修身律己,何以教民就正,所以就事論事,他治世的功過不去談了,他之所以先失天下,卻是一點都不冤枉。」

  李世民聽後思索了一陣,肅然長揖為拜,恭敬地道:「先生指教的是,世民愚昧,以前見未及此,以致於很多地方都錯了,今後尚祈先生不棄愚頑,時加賜教。」

  李靖也還了他一禮,神情嚴肅地道:「多謝世子器重,李靖敢不悉力以報。其實世子的見解看法已經很透澈,只是出發之點,還沒有放置合宜而已。」

  李世民道:「請先生指教。」

  李靖道:「世子跟李靖的看法,有時會不相一致,就是這出發點與立足處的不同,世子為唐公胄裔,一出世就是貴族,所以在心中,多少是偏向于貴族方面,因以論先人之功過,世子著意彰其善而略其過。李靖則是一個士人出身,論是非則以民為先,以天下為得失,有時即或對君上不敬,卻仍不避諱……」

  李世民點點頭道:「先生說得是。雖然以前我沒有分析過,但經先生一指出,我仔細地一想,倒確實是加此的。我雖然不致于強彌君父之過,伹總是避免它,這一來就有失公允,今後當求改進。」

  李靖道:「世子倒不一定要改,你若是只求做個輔佐之賢臣,這種心中對君父尊若神明的態度,正是為臣之道,若世子真有志於興革除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則應該把心胸放寬,把腳步站得正,不偏不倚。」

  李世民想了一下才道:「茲事體大,我要好好地考慮一下才能回答先生。」

  李靖道:「不,世子,這一點無須考慮的,世子應該早加深思熟慮在心,作成決定了,現在只要說出來就行了。」

  李世民終於道:「先生,我立志於天下千秋,但是我立身卻是人臣之子,若天命歸餘,我當仁不讓,但我絕不像先隋煬帝那樣,為取天下而不擇手段。」

  李靖所要的就是這一個答案,那也使也對自己未來的抉擇下定決心。因此,他肅然躬身一禮道:「世子,李靖誓以終身擁護追隨左右,生死不移。」

  李世民再度回禮道:「謝謝先生支持!」

  他沒有像虯髯客那樣說什麼以江山富貴相共的話,因為富貴可共,江山不可共,一山勉強或可容二虎,一國絕無二君。

  以李世民此刻的身份、實力、年紀、學識閱歷,那一點都不能與虯髯客相較的。

  可是李靖卻舍了虯髯客,轉來效忠年才弱冠的李世民,這在一般人的想法中是不可思議的。

  但李靖卻不這樣想,他看出這個年輕人的不平凡來,雖然他還嫩得很,不夠成熟,伹還有一段時日可供他磨練,等他成長後,時機也成熟了,李靖相信這個年輕人必然會成為一個君臨天下,空前的明君英主。

  李靖決定輔助也到底,不僅是輔助也成就事業,也要輔助他成長。

  在他沒做皇帝前,正好有個機會可以改正一些錯誤的思想與觀念,當他登上王位時,就會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好皇帝了。

  雖然,李靖的歸唐是早經談妥的了,但李靖真正的決定態度,卻是在這一次深刻的談話之後。

  在以前,李靖對李世民只是客氣和尊敬,卻不是恭敬,經過這一次談話後,他的態度也有著明頭的轉變。

  兩人同行,李靖絕不並行,一定略後半步,兩相對坐,李靖一定不會正面相對,必然將自己的座椅略移偏一點,而且,他從不打趣或與李世民開玩笑。

  李世民先前還感到很不習慣,幾次地向李靖表示,要他隨便一點,甚至直接了當地對他說:「藥師,即使日後我們有君臣之分,但至少目前還不是,現在我們的君主乃是隋室的恭帝,大家都是一殿之臣,你又何必在形式上拘禮呢?」

  李靖卻正式回答他說:「世子,靖是歸唐而不是歸隋,這是起始就聲明了的,事實上恐怕除了唐公之外,也沒人會承認那個皇帝了,而唐公也不是真擁護那個小孩子,只是一種報恩的心理而已。」

  李世民輕嘴道:「是的,家君是個受恩不忘的人。」

  李靖道:「唐公是位忠厚的長者,但卻非理國之明主,因為受恩固當報,卻不可以天下為報,那是以江山社稷為兒戲,試問,當真將天下之大權,交在一個無知小兒手中,就算得是忠心了嗎?」

  李世民道:「家君一直沒有天下之念,他受權奸宇文氏一族的嫉害,性命幾將不保,後來則多虧得越國公與先皇帝的大力庇護支持,才得苟安於太原,感恩深重,倒是怪不得他老人家。」

  李靖道:「我並沒說這不好,但必須說這種行為不是理國之器宇,世子當記得先賢孟子的話,民為先,社禝次之,君為輕,必需要具有這種胸懷的人,才可以君天下。現在再回到我們的話題上,李靖之歸唐,非為唐公而為世子,所以對世子,理應保持適度的尊敬。」

  李世民道:「敬存於心即可,不必拘於形式。」

  李靖肅然道:「不然。敬生於心,乃形之於表,否則這恭敬便沒有基礎,靖治軍對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夫婦之間,也從未有狎嬉之言行,這樣才能維持敬意。」

  李世民沒話說了。

  李靖卻倒過來規勸他了,說道:「世子,不僅是對靖一人,即其他的人,世子也應該對他們維持適度的距離,不可過於相近,君子不重則不威,此為人主之大忌,像以前……」

  李世民道:「我知道,先生指的是劉文靜,此人胸中倒是有點城府,只是太過於驕狂,我對他客氣一點,他就得意忘形起來,漸漸要左右我的言行了,所以我後來對他不假辭色,很叫他叫不了台。」

  李靖道:「他這個人恐怕受不了冷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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