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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豫讓又笑了道:「不過我實在佩服你的辯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來折服我,使我承認了砍斷你的手是我的錯失。」

  小桃道:「如你承認了我的理由,那的確是你的錯。」

  「而我又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斷下一隻來賠償你。但那樣一來,我就無法參加明天的決鬥了,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頓了一頓,才勇敢地抬頭道:「是的,這的確是我的本意。可是現在我已經死了心,我知道無論什麼事也無法改變你赴約的決心,所以我也不作無謂的努力了。」

  豫讓道:「是啊,我們相廝守的時間不多了,何必還要去浪費在那些沒用的事情上呢?我們愉快地聚聚不好嗎?」

  小桃勉強擠出一絲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決鬥,我絕不操心,但是明天卻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來?」

  豫讓長聲一歎:「小桃,你要鑽牛角尖我也沒辦法。」

  小桃道:「我現在也沒有閒散的心情與時間,這裡一片淩亂,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的死屍,要拖遠去埋葬,我總不能住在死人的頭上。」

  「什麼?你打算要住在這裡?」

  「不是我打算住在這裡,是文姜大姐給我安排的地方。」

  「這兒不是姚開山的地方?」

  「見他的鬼!這兒是河東,怎麼會有他的產業呢,這是文姜大姐私下經營的地方,她是準備在此隱居的。」

  豫讓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小桃道:「因為屋中早已放著很多東西,有些是智伯送給你跟她的,可知這所屋子原本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隱居的。」

  豫讓想了一下,依稀記得文薑是提過這話。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發兵去攻趙,文薑說:「但願此去能一戰成功,我們酬了伯公的恩惠後,能功成身退。我已經看好了—個地方,可以結廬而居,遠避人間。」

  當時他沒有在意,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想不到文薑居然當回事在做了。

  豫讓想想又問道:「姚開山他們想到利用此地?」

  「他們是一路跟蹤過來的,最後則是商量好了,借我這個地方暫時棲身。」

  「王飛虎還派了兩個人來保護你的?」

  「是的。那兩個人還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護我,更要照顧我、招呼我,幫助我把此地整理開發出來,這兒從一開始就是他們在著手……」

  「那他們兩個人呢?」

  「睡著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離這兒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們的住所。」

  「睡了,他們怎麼睡得著?」

  「是我在他們的飲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藥,要三天后才醒得過來呢。這是我們公役世家獨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盜賊或是十分強悍的劇盜,要解送時怕有疏失,就喂上一顆,用大車裝著,安安穩穩地上路。」

  豫讓松了口氣道:「這就好。我真擔心姚開山合謀了他們,王飛虎就難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為我是那種不知深淺的女人麼?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兒,知道殺人是犯法的。我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就不能在這兒犯法。」

  豫讓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來這兒是我們自己的屋子,幸虧我先前沒放火,否則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為什麼要放火?」

  「禮尚往來,姚開山放火燒了我的店房,我也燒掉他的屋子,不過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則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燒出來。」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蓋好了才能去做別的事。你是男子漢,安頓家小是你的責任,這可不能請別人代勞的。」

  豫讓道:「不錯,我應該為你及未來的孩子盡點力,設置一個安適的家,好在還有一天的時間,我還可以多少做點事,這兒有鋤頭吧?」

  「有,在那間小屋子裡,什麼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辦法,可以把那兩個人弄醒來幫忙。」

  豫讓找到了那間小屋,也找到了兩個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們確實還活著,心中很感安慰。

  他沒有弄醒這兩人,卻拿了粗索出來,帶了斧頭,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後把那些屍體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處。

  他已觀察過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視過那些地方,對地形瞭解很清楚,知道不遠之處就有一片激流沖出的深谷戚岩,荒僻無人,正是處理屍體的最佳去處。

  假如這個地方將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將在此地成長,他不希望有一點血的痕跡遺留下來。

  把屍體丟下了藤岩,眼看著被激流吞沒,豫讓不禁有著頗深的感慨。

  幾條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在人世間了。這道激流直通黃河,屍體到了黃河後,一定會為那些大魚吞食,連骨頭都不剩了。

  這些人的武功都不錯,想來他們生前一定下過苦功鍛煉。他們也都年輕,沒一個超過三十五歲。

  可是現在他們名字都不知道,默默無聞的生,又這麼默默無聞的死,狼狽而去的姚開山已經遠棄了他們,大概也不會來替他們收屍了。

  他們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兒子女,有些則是白髮高堂尚在,正在期盼著他們衣錦榮歸,卻不知這希望已經永遠地幻滅了。

  這就是一個武士的悲哀。若他們不學武,不投身豪門去為武士,老老實實的在家裡操作務農,生活也許苦一點,絕不會這樣悲慘。

  由這些人,豫讓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較幸運的,仗著一口劍,創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為止,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銜,還沒被人奪去。

  他曾受到當道者極高的崇敬,也娶到一個舉世無匹的妻子,更參與了河東智伯的伐趙之役,成為一個天下聞名的轟動人物,直到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是天下人矚目的焦點。

  以個人的名聲而言,他已達到了頂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內心的驅策,自動捨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沒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沒有殺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變初衷,但臨時陰差陽錯,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對刺殺襄子這件事已經失去了信心,失去了興趣,尤其是接連幾次受惠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度對襄子拔劍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這個念頭。

  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是一個成了名的劍客遊俠。

  劍客是一諾千金,至死無悔的。

  劍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報的。

  劍客是貫徹始終,永不反悔的。

  為了他是一個劍客,為了他以往所負的虛名,他必須堅持下去,否則以前的一切都將毀滅,他將成為一個人所不齒的人。

  豫讓並不愛慕虛名,也從沒有以盛名為喜,但是他卻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們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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