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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該說的話似乎已經講完,所以除了出手拚出強弱存亡之外,好像已沒有別的事好做了。

  周泉方興在武林中雖然沒有甚麼聲名,但一劍在手之時,那種沉凝氣度卻足以使所有的人感到驚異。

  至於金算盤第一次讓眾人看見的兵器也頗惹人注目,原來他左手從袖內掏出一個金色算盤。這算盤是不是純金的不得而知,但尺寸卻比一般商店舖號所用的算盤扁窄得多,算盤子也只有小指甲大小。

  他右手並沒有空著,已經極迅快由靴筒拔出一把尺半短刀,刀身以至刀把全部是金色,可見得他對「金子」必有特殊愛好。

  只那麼一霎眼間,周泉方興一齊挺劍進攻。他們以雙翼齊飛陣勢迅快迫上。兩枝長劍不但極之輕靈翔動,而且配合得很精妙。剎那間那攻擊鋒銳由左邊換到右邊,又由右邊換到左邊,一連變化了四次之多,使人極難確定究竟是誰的長劍才是真正攻擊主力。

  這就是武當派內家劍法的主流之一,稱為「兩儀劍」,是一種兩人聯手合擊的精奧劍法。如果單人獨劍就斷斷沒有這麼精采了。

  金算盤感到難以抵擋難以硬拚的竟不是「兩儀劍」(可能由於周方二人功力未足),而是他們的森厲劍勢。因此他第一招就落了下風,大失面子。他從幻變纈目劍光中疾然退出圈外時,但見右邊衣袖以及左邊衣襟已經被割去一幅,顯然如果他不是有真才實學的當代高手的話,單單是這一招就恐怕要躺下了。

  不過金算盤事實上不是怯敵,也不是敗退,只不過在戰略上非得退一下不可而已。故此他乍退便上,算盤和短刀湧起千重金光霞彩。

  人人都清清楚楚聽見「叮叮」連珠脆響,那是周方兩人的長劍展開快攻,卻又一一被金算盤封住的聲響。

  又只見金算盤身形瀟灑盤旋往來,短刀和算盤揮灑自如,一口氣就接住了周泉方興每人七七四十九記閃電刺劈。

  戰況過種激烈緊湊,簡直毫無一絲空隙。直到周方二人使出第五十劍,也就是「兩儀劍」全套七七四十九劍使完,而從頭再來的瞬間,他們終於不免露出了銜接痕跡。

  在武學理論上及事實上,只要施展整套的精奇嚴密劍法,則到了一整套劍法使完之時,不論是重複再行施展,抑或另行使出另一套,這時必定會有銜接痕跡,唯一區別只在於「痕跡」的大小濃淡。

  假如出手之人已是「大師」「宗師」身份,他自然可以使這一銜接痕跡少到近乎沒有的地步,而做到這一地步自然要靠「內功」造詣。所以既使是純走剛猛路數的外家高手,其實也不是不修習內功的,否則絕對不能達到高手境界。

  那周泉和方興兩人顯然內力造詣比不上劍法,所以這七七四十九劍雖是一氣呵成精妙無匹,但使完之後重頭再來就立刻出問題了。

  他們忽然發覺方位距離都不對,好像本來兩隻緊緊握住的手,現在當中卻多了一片鐵絲網,雖然還能夠看得見對方,甚至手指也互相碰觸得到,差別就只是已不能緊緊握住。

  這一點差別異常重要。正如收音機或電視機,如果只能聽到模糊聲音或看到模糊畫面,那時不但有等於無,甚至可以進一步急死人。

  總之由第五十招開始,周泉和方興表面上仍然激烈進攻,一晃眼各各攻了三十餘劍,但他們的疑慮恐懼和著急卻是與時俱增。

  會津簡一忽然改用雙手持矛,還蹲身紮馬,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神態,顯然他並沒有被周方二人表面激烈攻勢迷惑。他根本已看出周方二人危機。

  他想親手殺死金算盤的慾望只是壓抑著而不是消失了,所以非常希望有機會輪到他出手。但另一方面如果沈神通不答應,他也決不會出手。這就是東瀛武士奇怪特出的風格,他們往往顯露服從得近乎愚蠢的作風。可能這是由於民族性的關係。至於這種民族性究竟是優點或者是缺點就很難說了。

  沈神通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任何人。因為他的智慧、經驗以及武功造詣已經老早獲得結論。他現在就等候這場人生悲劇落幕。

  金雲橋左手金色算盤由開始直到如今都是以封架為主,從未攻出過一招,但右手黃金短刀卻招招都是削指截腕甚至開膛破胸的兇毒招式,故此周方二人的「兩儀劍」凡是防守時都側重於他右手短刀。不可不知的是他右手短刀使的居然是「小叛刀法」,此是名列天下七大名刀「真君子」居仁厚的四種刀法之一。

  暫時已沒有時間提到「真君子」居仁厚的事情。且說金算盤在漫天匝地劍雨中,突然軒眉一笑,短刀挑處已堪堪刺中方興握劍手腕。

  但這一刀卻不算是佳式妙招,因為如果他左手的黃金算盤要封擋周泉橫削而至的利劍,就不能不凝定身形,然而他身形一定,就不能刺中方興。

  這種情形屢見不鮮,金算盤如果不是時時被兩枝長劍當中那支主攻長劍所牽制,應該老早就攻破「兩儀劍陣」擊敗周方二人了。

  不過這一回卻不一樣,因為金算盤斜跨一步,雖然放過了方興握劍之手,但方興捏著劍的左手卻好像「限時送達」一樣專程送到刀刃附近,於是金雲橋毫不費力就齊腕斬斷那隻手,登時鮮血噴濺腥氣撲鼻。

  但事情還未了結,因為周泉也是那隻捏劍訣的左手不知如何又自動送近了黃金短刀,於是情形亦和方興一樣,整隻左手掌跟手臂脫離關係跌落地面,還帶著一片鮮血。

  這一場激戰顯然已告結束。縱然是世間最強壯的人,但如是被人斬斷一隻手掌,別說劇痛攻心或者不方便作戰等等問題,縱然還能支持得住,但能支持多久?等到失血過多之時又怎麼辦?還能不能拚下去?

  交手中的三個人有那麼一剎那間的停頓。武當「兩儀劍」無疑已經被破,可是金算盤在這剎那間反而感到不妥而皺起眉頭,所以他沒有縱聲狂笑。

  他極之敏銳的感覺果然沒有錯。他看見周泉方興兩人忽然一齊躍起,由於他們本是一左一右,所以現在也是從左右兩邊夾攻,由高處向下發出大概是這一生的最後一劍。

  那兩支長劍好像突然被賦予生命,但卻不是剛剛誕生的稚嫩軟弱生命,而是活潑跳躍可以放射燦爛光芒的生命,彷彿催劍之人的精魂已經進入劍中。故此在別人眼中,幾乎可以「讀」出那種雷動電逝的形象以及無堅不摧之威勢。由於劍勢一起一落沒有花費很多時間,所以也幾乎沒有人能夠把眼光從兩道劍光上移開而去注意那兩個人的神情。

  不過金雲橋因為是被攻擊的焦點,故此他的動作卻沒有逃過眾人眼睛。只見他右手連同短刀早已筆直指向天空,刀尖並沒有對準任何一把劍,卻好像又已同時對準了兩劍(其實空中就算有三把劍或者十把劍都是一樣)。他的形象令人自然而然好像看見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問心無愧而戟指向天。

  要知這一招用了許多抽象字眼形容雙方的形態動作,原因是他們的招式都已經不屬於形器世界,也都不屬於實質上劍來刀去的形式範疇。雖然尚未真正達到形而上的境界,卻已經是邁向此一境界的路程中。

  此處有一點不得不趕快解釋的問題是:以金雲橋享有廿年盛名氣經歷,他使得出一兩招能超越形器物質的武功還講得過去。但周泉方興二人年事尚輕,他們又不是武當派登堂入室的高手,他們卻又如何能夠施展這等幾乎不可思議的武功?

  問題的解釋是:一、武當派乃是玄門正宗內家,源遠流長,除了武功之外,當然還有許多修仙練氣秘術,這些法門往往使得武當出身的人的武功有神鬼莫測之威。

  二、那周泉方興二人其實只不過憑藉一種玄門修煉心靈的初步功夫,使自己能夠超越凡俗情慾習氣(驚懼和貪生怕死都包括了)的障礙,使出「迴光返照」這一招。

  三、他們其實已等如使自己精魂進入劍中,故此這是自己必死(敵人卻未必)的一擊,也可以說他們是把生命的「能」壓縮於此一剎那間釋放出來。只不過他們能夠減少耗損到何種程度?能夠釋放出多少能量?這一點就極之難說。

  四、像這種「絕招」,真正玄門中人反而極少修習甚至排斥,所以武當道人縱是高手,也不一定能使得出這一招「迴光返照」。這是非常玄妙有趣的「矛盾」,因為你道行越深厚,使出這一招時所釋放的能量就越大,可是道行越深厚之人,又越不肯施展這種「絕招」。

  那兩道劍光已經變成巨大光幕罩落,任何人一眼望見時的感覺絕對會認為比震撼大地的閃電還可怕。

  不過當你有本事能夠同時又看見金雲橋的話,這種感覺起碼立即消失一大半,因為金雲橋挺立的身軀,筆直指向天空的手臂和短刀,能令人連想也不必想就感到他是不能摧毀的,正如任何人決不能使「虛空」破碎,也不能使「大地」平沉。虛空是「沒有」得到了極限,大地則是「實有」得到了極限之意。

  兩支長劍加上兩個人精魂所做成的光幕,驀地裏消失無蹤,仍然變成兩個手持長劍的青年,劍尖一齊指住金算盤。

  金雲橋左手動作之快叫人幾乎看不清楚,因他左手的金算盤只搖動一下,周泉和方興胸口三個要穴都已嵌著一顆也是金色的算盤子。

  兩個年輕人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接著便仆跌地上,那種動作一望而知已經變成沒有生命的屍體了。

  金雲橋這時才縮回指向天空的右臂。但他不到還沒有怎樣,這一動右邊的寬大衣袖忽然變成碎片紛紛掉墜,於是人人都看得見他那隻強壯卻十分白皙的右手,由肩頭開始到指尖,都沒有衣服遮蓋。

  「其實你不必使出『子母追魂珠』,因為他們雙腳一踏實地時就已經死了。」沈神通沉實有力聲音使人人回過神來。他又評論道:「我幾乎已經認為你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嫡傳弟子,但幸而你仍然露出狐狸尾巴,原來你是『孤獨香妃楚狂兒』一脈單傳的男弟子。孤獨香妃楚狂兒聽說十二年前已經埋骨東海之濱,只不知你這一代有沒有異性單傳的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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