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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等閒得識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禪宗行者到此境界已得到自在方便。微塵來自少林,而禪宗初祖達摩祖師曾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一脈心傳微塵和尚可以對男女之情自在無礙,他可以無男女相,但水柔波絕對不行。她比雪山長春空行女痴纏萬倍,卻又不能破執轉識,纏上了就牢牢不放,甚至越纏越緊。

  水柔波得知微塵竟是和尚時,一度幾乎駭死,幸而昏迷半天就甦醒。微塵此時才深深知道闖下大禍,而從此時開始無量無邊煩惱就淹沒他一生。

  微塵在晨曦中走到方丈靜室門口,悄然跪下。竹簾內禪榻上那位雲源大師此刻正盤膝入定呢?抑是用慈悲眼光望著他呢?微塵沒有想及這種事情,他心中甚至甚麼都不想,但那顆心卻清清明明能鑑照一切,只不過內外境相並不攝持,同時妄念亦不生起就是了。

  廊外院子裏綠竹搖曳,曉風還含有露水的清新香味,早起的畫眉黃鶯等已在樹上鳴唱。淡淡檀香味透出竹簾,旋即於虛空輕飄,微塵感到身心似乎更安泰輕爽。

  你可能未聽說過何以佛門多用檀香?原來世間各式各樣香料據說都有亢奮刺激作用,所以你想製造旖旎情調氣氛,想不知不覺中喚醒情慾,香水是很重要法寶之一。但卻只有檀香不然,反而能安心寧神,使人清淨專注(天主教的蠟燭,那點點閃耀的光明,想必亦能利用視覺獲致同樣效果)。

  靜室內傳出雲源大師平和悅耳聲音,道:「微塵進來。」

  雖然微塵來水雲寺將近半年之久,每天清晨照例在方丈門外跪半個時辰之久,但今天卻還是第一次獲得傳召入室拜見。不過令人納悶的是微塵居然沒有一點驚喜神色。揆諸常情既然微塵虛心毅志要拜見雲源方丈,苦等半年忽然得償所願,豈有不喜之理?莫非這裏面還有文章?

  雲源方丈很清癯,雖然高齡將近八旬,但精神很好,腰肢筆直,面上一片慈祥笑容。

  等微塵拜畢侍立榻邊時,雲源老方丈才說道:「你就算見不到我,今天也要走麼?」

  微塵道:「是的。」

  雲源沉默良久,才問道:「你拿了甚麼事物來見我?」

  微塵道:「沒有。」

  雲源道:「有。」

  微塵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宣箋,雙手呈上。那宣箋早已發黃,但摺疊齊整乾淨,顯然雖經多年而保存得很好。

  箋上字跡是瀟灑峭奇的瘦金體,如果是這個軒昂清俊的微塵所書,那就配襯得更圓滿了。

  那是兩首七絕詩。

  第一首是:「習氣喻山山尚輕,幾回啟請出衷誠。細障諸天勘不破,還向人間說愛情。」

  第二首是:「談情原不異談禪,豈羨鴛鴦豈羨仙?腸斷如來不得見,只緣空色欲雙全。」

  末後署名正是「微塵」,時間竟是十八年前舊作。

  像這種詩滿紙「愛情」「談情」「鴛鴦」「腸斷」等字眼,老實說只有禪宗的和尚才敢作。

  雲源老和尚頷首道:「好,好,那一年你才十八歲吧?」

  微塵苦笑道:「正是,卻想不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雲源老和尚道:「十八年前的好漢與今日的好漢大有分別。」

  微塵道:「無二無別。」

  雲源老和尚道:「楞嚴經說『理則頓悟,乘悟併消。事非頓除,因次第盡。』你今日此去,隨順世緣無窒礙。你不是好漢,也非和尚。」

  微塵拜倒叩頭,起身道:「多蒙方丈大師印可。但此人和須密女城,險難無邊,弟子十八年功力恐難保住不失。」

  雲源道:「藏土密宗教主蓮花生祖師也說過,『我法如蛇在竹,不昇則墮,無第三途』,可知這種方便法門極為艱危,如冰棱上走如刀山上行,稍一不慎就粉身碎骨。但你今生若不作了斷,日後業力纏縛不知多少劫才出得頭。」

  微塵不作聲,默然尋思。雲源又道:「如果是別人,可能會說:既然如此不如改修淨土,圖個帶業往生西方。但你是勇者,是大丈夫,若果過得此關,證悟圓滿行解相應,便是天人師,是佛。」

  微塵拜倒地上,卻不開口說話。雲源道:「起來吧。老僧正法眼藏微妙法門,四十年來無人可傳,今日合該傳授與你。」

  微塵這時才稱謝起身。

  雲源道:「我禪宗亦稱大密宗,古來大德有行履精密敻絕千古,亦有遊戲自在酒肉不禁。大機大用,聖者難測,更不足為俗人道。我今將無上甚深密法付你……」

  既然是無上甚深密法,當然很秘密亦很難懂。因此你我都無須追究下去,以免徒然浪費心力和時間……

  水雲寺大雄寶殿上忽然變得熱鬧,每天早上這個時候總是如此。許許多多從未見過的人(幾乎都是男人),不曉得從那一塊冒出來,燒香禮拜後就隨喜瞻仰。

  有些人還跟隨那白衣飄舉的人影轉入內殿,甚至有人企圖跟她走入後面的禪房精舍,不過他們這個企圖從未成功過。因為在那對明澈如秋水的眼光不悅瞪視之下,這些男人都忽然心情訕訕轉身行開。

  穿過幾座精舍,來到一處花木扶疏所在。只有一間屋子,清雅幽靜,四下既無人會來打擾,亦不虞談笑說話隔牆有耳。

  她時時奇怪微塵何以能夠單獨佔居如此幽雅地方。因為據微塵說,本寺方丈雲源大師根本連一面也不讓他見。只不知今天如何?如果一直見不到雲源大師,是不是一直等下去?

  禪房內走出一個小和尚,肥肥胖胖方面大耳,兼之眉目清秀,看來甚是聰明可愛,年紀約是十歲或十一歲。

  水柔波道:「悟真,微塵呢?」

  悟真道:「還未回來,所以我想去瞧瞧。」

  水柔波道:「不必啦,你陪我等他,反正他一定會回來。」

  房內收拾好的行囊情狀一望而知。水柔波盡量使自己平靜如常,道:「他說過要走麼?」

  悟真道:「沒聽說呀,如果微塵師傅走了,我師父又未回來,我如何是好?」

  水柔波道:「你還不是老樣子?反正水雲寺又不攆你走,管食管住多好。」

  悟真很認真搖頭道:「不好,不好,微塵師父如果走了,我會被人欺負。我隔壁房間的廣開廣化兩和尚,床底暗暗收藏刀劍,他們八成不是真和尚,甚至我師父也不是真和尚。」

  這回水柔波好奇心當真引起,道:「連你師父也不是真和尚?為甚麼說他不是?」

  悟真道:「他跟微塵師傅,跟這寺裏一些師傅都不同。我說不出怎樣不同法,心裏卻知道他不是。」

  這種話跟一個只有九歲十歲大的孩子談當然彼此都很吃力。水柔波道:「你又怎知廣開廣化兩個和尚會欺負你?他們長得甚麼樣子?」

  悟真道:「一個黑瘦個子高高,一個矮胖,總之他們眼睛都一樣,很多地方一樣。」

  水柔波有點沒頭沒腦,道:「甚麼一樣?跟誰一樣?」

  悟真道:「跟我師父呀,眼睛冰冷冷,全身由頭到腳還有住的用的,都乾淨得連螞蟻也不願跟他們玩。」

  但水柔波後來已聽不見他說話,因為微塵已經出現她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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