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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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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論到「痛苦」,這兩個字眼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一個極難解釋和給予價值的東西。粗糙地說,人生若除了「痛苦」這因素,恐怕便沒有努力奮發以解除痛苦的進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邊迎風搖擺,軟垂的枝條上已經只剩下稀少的葉子,但在風中飄拂時,仍是那麼搖曳生姿,甚是動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輕輕誦道:「昔日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溫柔地流著,帶走了無數落葉,也帶走了韶光。陸丹的倩影兜上心頭,使他迷惘地嘆口氣,但隨即便消失了。 另一個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陸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師叔大惠禪師(鐵手書生何浩)苦戀的華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陸丹的深刻得多。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像到當日桑清在滕王閣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記得師叔常常用一種惘然若失的神情,吟誦她所贈的詩:「柔腸百結誰能會?一慟情天歷劫身,萬水千山歸去也,從此蕭郎陌路人……」 師叔那英俊的臉上,說不出是多麼奇異和複雜的表情,那時候他茫然無知,如今,總算瞭解了一點兒。 「這是誰作的詩啊?」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背後傳來。他吃一驚,是誰能使他毫無覺察地來到身後呢? 扭頭一瞥,只見羅淑英就站在身後三尺之遠,秀眉微顰,眸子中帶著感情地瞧著他。他老老實實說出來。這時,當然也不驚訝她能夠令自己不察覺的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你本來淳樸的面上,這刻似乎閃動著複雜和深刻的表情,難道你能夠體味這中間複雜和深刻的感情?難道你能夠體味出這中間的悲哀麼?我說的是深刻的體會。」 他道:「我想能夠的,因為我並非完全沒有碰上和愛過女孩子。可是,僅僅是曇花一現的緣會,也落個『從此蕭郎陌路人』的下場。她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樣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確定……」 她「嗯」了一聲,輕輕道:「你也很吃過一些苦頭了,是麼?那位女孩子是誰呀?」 「她是峨嵋派的,姓陸名丹,第一次我遇見她時,便是在你那兒附近,後來又見兩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誰了,算起來她說得上是我徒孫輩呢!可是你縱然有情,人家對你又怎樣呢?」 鍾荃囁嚅一下,無法將他替她治傷時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來,最後只好擺擺手,藉以增強話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羅淑英「唔」了一聲,解開扎頭的絲巾,雪白的頭髮垂拂下肩頭。她款款走到溪邊,彎下腰肢,先將水面聚住的枯葉撥開,然後從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顏。 「要是這樣,那就值得追念了。唏,瞧來我仍和四十年前沒大改變,除了這頭白髮……」她自言自語般說著,前兩句話是接方才的話題,後兩句則是另開話柄。 鍾荃仔細地瞅她一眼,率然道:「大小姐你的確很美麗,比我所見過的女人都要美麗許多……」 她橫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風韻極是動人,神色間是開心。 「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不會騙我的。」她又將頭髮紮起來,繼續道:「我每逢臨水自攬容顏,總是垂下這頭白髮,好讓我別忘了那四十年的歲月,別自己哄騙自己。於是,我才能夠維持對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騙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實青田倒是真愛我的,想不到小毛也這樣!」 鍾荃開始放大膽子,評論道:「他們都應該會愛上你的,你的確太美了。」 她流波顧盼了一眼,卻沒有做聲,因為她總不好意思說些為自己捧場的話,心中卻受用得緊。 「不過,對於青田大師之事,你最好從好處想,我個人則不肯相信他會這樣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別故而不來時,他也會來向你報訊的……」 「但願他是如此!」她答了一句。 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變得焦躁不安起來,顯然她推想假使是這樣的話,豈不是證明袁文宗的無情? 她揮手道:「你也回廟吧,別到處亂跑,省得惹出殺身之禍……」 鍾荃默然隨她回廟,直到踏進廟門,才省悟她言中之意,乃是說倘使他再亂走的話,被她疑為逃跑,當時立下煞手,豈非惹來殺身之禍?心頭不覺一陣悚然,但跟著也放寬了許多,因為這樣也同時證明她在短時間內不會殺他。 到了晚上,他們又復起程。羅淑英已決定直奔西安府的興教寺。因為青田和尚駐錫何處大概只有佛祖曉得,可是記得最後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興教寺獲得袁文宗的行蹤。是以一開始便徑奔興教寺,反正腳程極快,到時如無頭緒,再往別的地方去也一樣。 這時,羅淑英急的倒是要證實袁文宗究竟何故沒來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損害,因為鍾荃認為青田和尚不會騙她,等於是說袁文宗並非如她所想般愛她。為了自尊心,這世間不知出現了多少無謂的悲劇,這次卻挽救了鍾荃一命,雖則其中多或少也關係到鍾荃曾與陸丹相愛之故。 鍾荃一路非常沉默,簡直不再說話。一來他自己的性命毫無保障,已和垂死的人差不多。二來陸丹不知生死。三來許許多多沒辦完的事,使他也為之煩惱,諸如「求劍」、「失鏢」等。 羅淑英也陷在自己的默思之中,並不和他談話。 那天早上,他們到了西安城外的興教寺。 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淨法大師,而是他的弟子無住大師,年紀也在六七旬之間。他曉得這件事的始末,只因這是鍾荃打著崑崙的旗號以及昔日殺金蛇驅怪物的一段關係來詢問,便照實說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字喚作袁文宗的同門法名圓通。他雲游四海,半年後歸來。家師本待等到翌日告訴他關於一位青田師兄留下的話。可是次晨起來時,這位圓通師弟已經死了,天靈蓋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簡直不像個人。這樁事正擬報官備案,那青田和尚忽然來到,制止了報案之舉,親手將圓通師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後面塔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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