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翎 > 劍氣千幻錄 | 上頁 下頁 |
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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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應聲道:「啊,姑娘在麼?姑娘說的是誰?哎,對了,是那位老人家麼?他說……」 「他說什麼?快講……」她立刻急迫地追問一句。 「那位老人家說……這句話是他經常念叨的。他說:只要在他死時,能夠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憐問一句,便是再做一輩子牛馬,也甘心情願……」 羅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彷彿被這幾句話所驚愕住。她當然能夠體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偉大、高貴。 她動也不動,任由兩道熱淚,從面頰上流滴下。 這種犧牲自我的高貴情緒,誰也會因之而感動。她開始感覺到這數十年來,若是沒有小毛周到的照顧,那將是多麼不便的事,甚至,縱然她武功蓋世,可以數十日不食,可是能繼續支持多久?那是終必會成為餓殍的,假如沒有小毛的話。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犧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這過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麼地空虛、寂寞和難受。 於是,她知道了為什麼小毛這麼容易衰老羸弱,雖然在這幽靜的環境,仍然極快枯萎。 她舉袖輕輕拭去淚痕,想道:「我心頭的重擔,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無上的罡氣功夫,仍然白了頭髮。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謝。那麼,我是害了他麼?」 但她隨即又想起小毛是因為沒有糧食,以至餓死。至於絕糧之故,乃因崑崙派的鍾荃,將鄰谷谷主土行孫賀固殺死。這樣,追原禍始,鍾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聲已杳,她徐徐走近窗邊,習慣地撩幔外望,卻見屋前擺著好些東西,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抖手讓棗紅色的厚帷垂下,將一絲光亮掩沒。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迴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屍體呢?難道我真個這麼殘忍麼?連那最後的一眼,也不肯為他而投瞥麼?只怕他雖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但我已經在這裏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來了,豈不是前功盡棄?我不能這麼無情,應該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屍體,為他營葬之後,再找那傢伙報仇,追回劍法……」 心中雖是決定了,腳下卻紋絲不動。到底四十年悠長的歲月,使她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不出屋門的觀念。她有時甚至會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驀然來到,她也許不肯出屋,就繼續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為之痛苦不安。 她又想道:「小毛死了,以後誰來服侍我?莫非便這樣困居屋中,等待餓殍的命運?不,我還要替他報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實的小畜生,逍遙世上?」 回頭一瞥,這屋中的一切,對她是這麼熟悉。尤其是那奇異的四堵壁,竟沒有一扇門戶。 她解下頭巾,雪白的頭髮垂披下雙肩。她抬手輕輕撫弄頭髮,心中說不出是股什麼滋味。 終於她決然地投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親睹我的頭髮,一根根由黑轉灰,由灰轉為雪白。我將留下你,以紀念那逝去的青春歲月……」 雪白的頭髮,忽地斜斜飄舉。她舉掌一按,尖銳地暴響一聲,那間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戶鐵枝,遠遠飛出去,留下個齊齊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閃,羅淑英已經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頭一瞥,長長嘆一口氣。這一口氣,一似惋惜她經過這漫漫的韶光之後,仍然沒有結果地出了石屋,卻又似慶幸已獲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輕鬆的模樣。 眨眼之間,她的身形如一縷輕煙,飛進了山腳後面的木屋中。一股潮黴的氣味,使她驟然止步。 屋中窗戶緊閉,只有門是打開著,大概是剛才那兩人所打開的。床上直挺挺地躺著小毛,他那佝僂的身軀,如今卻筆直地躺在床扳上。地上橫擱著那根枴杖,一切都像老早這樣地靜止不動,包括那床上的屍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玉手,將他的眼皮輕輕按下。 「你安靜地長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將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好處。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裏,我更會想念起你……我是多麼願意能在你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訣別。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這樣?我會親手替你安葬營墓,你可感到高興麼?」 她縮回那隻手,剛好一顆淚珠,滴在上面。 「我為你而哭泣了,我真該痛哭一番!不管是為了你抑是為了我自己……」 在淚光模糊中,她瞧見小毛的眼睛,果真閉上了。於是,她安心地轉身出屋。 尖銳而暴烈的響聲,衝破了山谷的寂靜,轉眼間,木屋前多了個深坑。那是她以罡氣功夫,舉手之間所擊成。 她將整副木床搬出來,上面安穩地躺著小毛,放在坑中之後,再轉身去拆那木屋。 長長的木板,一塊塊將小毛蓋好之後,她退開一步,眼眶裏淚光閃閃,卻勉強浮出一個微笑。 她道:「永別了,小毛!你安靜地躺在這地下,我可要遠走天涯。你不必害怕,因為你已在這裏度過數十年光陰,而且,我會再來看看你的……」 雪白的長髮飄舉中,尖銳的暴響又沖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邊的泥土堆,轉瞬間便將那坑填平,而且,還在上面拱成一個饅頭般的小丘。她重複去搬了塊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著走過的鬆泥上面,連步履印跡也沒有。 這山谷從此沒有了人跡,回復四十年前的寂靜。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腳後的破木屋,卻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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