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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韋夫人道:「不錯,我要他們立刻成婚,然後讓一濤把容兒帶走。她到了外邊,定必很快就忘記了薛陵這回事。」

  十方大師道:「我看不見得,容兒這孩子很固執,大有你昔年之風。」

  他本想設法勸韋夫人暫時不要操之過急,以免把女兒逼得走投無路,鬧出不可收拾的可怕後果。

  誰知勸說之言尚未說出,韋夫人已一板面孔,含怒道:「她敢不聽從父母之言麼?哼!哼!如是這樣,要這等女兒作什麼?不行,一濤一到我們家,就得成婚。」

  十方大師別轉面,望向洞處灰黯的天空,他的心情也像這天空的顏色一樣,默默忖道:「你已把丈夫迫得逃入佛門,尚不知悛改,現在又迫起女兒來了。」

  他對這位夫人,早已束手無策,這才會毅然出家為僧,現下見她故態復萌,情知無法扭轉。心中突然泛起深痛惡絕之情,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再不言語。

  但他又深知,假如自己不想法子幫助女兒的話,說不定會鬧出莫大悲劇,因此雖然十分厭恨,卻又不能起身拂袖而去。想了一會,已經頭昏腦脹,也沒有善法。當下起身道:「我出去走一走,容兒醒來之後,你先別提杜一濤之事,讓我先勸勸她。」

  走到洞口,回頭望去,只見女兒偎靠在韋夫人懷中,仍然熟睡未醒。她的母親正輕柔地替她撥起一綹頭髮,動作之間,充滿了憐愛之情。

  十方大師為之一怔,想道:「到底是親生骨肉,慈愛之情,出自衷心。」但他又見到韋夫人長長的眉毛,微微聳起,那是她對某一件事下了決心的徵象。

  由此可見,她已決意把女兒嫁給杜一濤,只等那杜一濤抵達,立刻成婚。她的決心,已如山嶽峙立,萬萬不能動搖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女兒面上,只見她倦容猶在,眼角似乎還有淚濕的痕跡。這使他這個父親,忽然心中酸痛起來,他似是還能見到她童稚之時的神情,時間沒有把父母的眼光改變多少,這個女兒,仍然是那個稚嫩脆弱的小女孩。

  於是,這個老僧發現眼中已湧出淚水,在朦朧的視線中,彷彿見到女兒正向自己要求幫助。正如她小時候,想做什麼事情而做不到,急急跑來找爸爸求助一般。那一個父母能袖手旁觀,對兒女的求助置之不理呢?

  十方大師急忙走出洞外,免得妻子見到他的淚水。但心中陣陣的酸痛,卻緊纏著他,毫不放鬆。

  他信步疾行,經過許多危險的地方,稍一失足,就將滾落千仞深壑之內,以致粉身碎骨。但他極是熟悉地形,該縱躍之時,一躍而過。有些地方只能慢慢的走,便緩緩行過,是以全無驚險。

  繞過兩座白皚皚的山峰,但見一座金塔,矗立在右方對面的山崖上。由於金塔地勢較低,是以,他乃是在俯視鄰山山腰的金塔。

  此是從別府前往金浮圖的一條祕道,十方大師孩提之時,已走過千萬次,是以熟悉得可以閉目而行。

  現在他若要到金浮圖去,只須走下此山,再攀登彼山即可。但他卻沒有這樣做,只遙遙觀望,心中仍是十分茫然而又傷感。

  突然間,那金塔下面,出現幾條人影,十方大師本能地縮退一點,只露出一雙眼睛,遙遙望去。

  那幾條人影正向金浮圖走去,十方大師目力甚強,相隔雖遠,仍然可以覺察這些人舉止之間,並不急迫。不過面貌可沒有法子瞧得清楚了,並且由於氣候苦寒,人人都穿得很厚,幾乎連性別也分不出來。

  十方大師忖道:「看來,他們只不過來瞧瞧而已,或者是來等候能開啟金浮圖之人……善哉!善哉!這些人如若能夠開啟金浮圖,老衲我為了祖訓嚴禁,只好出手阻止,縱然要大開殺戒,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

  於是他小心地偵察這些人的行動。良久,又有一批人馬出現,都走到金塔底下,卻沒有一個人取鑰動手。

  十方大師看看天色,便耐心等下去,果然不多久,那些人紛紛離開。原來,他們住宿之地,相距尚遠,必須在太陽未墜以前,回到居處,否則天色一黑,這條路隨時隨地有喪命之虞。

  十方大師也回轉去,到了別府門外的石室,只見女兒已經睡醒,正和韋夫人說話,臉蛋上淚痕縱橫。

  他在心中痛苦地嘆息一聲,走過去拉起女兒,道:「也該讓你母親睡一會了。」

  韋小容站起來,卻乏力地依靠著父親,澀聲道:「爹爹,阿陵一定駭壞了。」

  十方大師道:「他不是平凡之人,不會駭壞的。」

  他深知女兒渴望父母親都留在這兒,以便每日得以試試看能不能打開府門,心念一轉,便道:「剛才我見到不少人在金浮圖周圍徘徊,似是等候持有金鑰之人。」

  韋夫人登時精神一振,道:「假如有人開得金塔,我們非出手禁止不可。」

  十方大師道:「這個自然,但我們如若出手太早,打草驚蛇,那持鑰之人不敢來,我們還是防不勝防。」

  韋夫人道:「那麼你的意思怎麼辦?」

  十方大師道:「我們也在暗中監視,最好能奪回金鑰,便永無後患了。」

  韋夫人道:「好,我們輪流監視他們,希望在三兩天之內,辦得妥此事。」

  她臥倒在獸皮上,蓋上厚被,打個呵欠,又道:「我先睡了。」

  韋小容和父親走到一旁,低聲道:「爹,你為何不讓我開口?」

  十方大師道:「我知道你想替齊茵求情,因為聞說她擁有金浮圖之鑰,但你如若開口,只有把事情弄糟。」

  韋小容垂淚道:「難道娘會當真對付阿陵的好朋友麼?我怎麼辦呢?」

  十方大師道:「你須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對薛陵發生感情,而不是你母親。因此,薛陵之事,她只是盡過心力就算數,決不會耐煩在這兒慢慢的試著救他,而且她做母親的,也可以把你許配給別人。」

  韋小容大驚道:「爹,女兒這一輩子已是薛陵家之人,決不改嫁。」

  十方大師頷首道:「我知道你一定是這樣想法,但你母親可不容許你作主。她的脾氣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但現在暫時不談這個,先說盡力拯救薛陵出困之事,假如你母親一走,我獨自出手,實是無法開啟府門。」

  韋小容又大驚道:「那麼娘一定要走的話,如何是好?」

  十方大師道:「所以我想借有人想開啟金浮圖之舉,暫時留住你母親,以便兩人合力試開府門。咱們再試上十天八天,再作計較。」

  韋小容這才明白父親的用心,不由得感激地依在他胸前。十方大師伸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恍惚又回到十餘年前,摟住女兒談心的光景。

  但歲月竟是如此無情,人生如此的冷酷。他的小女兒不但已長大成人,並且已遭遇到莫大的打擊。

  這位佛門高僧,又一次觸動了舐犢之情,鼻中一酸,熱淚險險又湧了出來。他自知這刻多麼願意這打擊移到他的頭上,別讓女兒承受。然而這當然是不可能之事,因此他唯有悲痛嘆息,除此以外,直是束手無策。

  韋小容的遭遇誠然悲慘,但她還有父母羽翼呵護。而這刻還在別府內石門旁邊打坐的薛陵,那才是悲苦淒涼不過了。

  他一直在門邊打坐,為的是生怕石門忽然打開,以致失了這一線之機。可是時至如今,他可就不能不絕望了。

  起初他心情鬱悶煩冤,但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薛陵從未做過壞事,命運何以如此的不濟多舛?

  但隔這一段長時間以後,他的心情已大是不同。反而覺得如若活埋在這別府之內,倒也甘心。橫豎一個人遲早不免一死,目下不過是把結局提早了一些而已。

  他還可以避免了無窮無盡的牽纏憂勞,這才是最使他感到安慰之事,因此他漸感平靜,不再悲鬱煩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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