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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沒有關係,」王妙君微笑說道:「苦讀十載,謀得個一官半職,我也覺得很划不來。倒不如幾畝薄田,粗茶淡飯,安安逸逸的度過這一生……」

  這幾句說得體貼之極,連展鵬飛明知她乃是做戲,也差點感動得五體投地。幸而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正是王妙君高明之處,能夠叫人斷腸,正在於此。於是他一面警惕自己,一面裝出佩服感激之狀,道:「這些話我向來不敢說,我還以為這輩子不會有人知道。萬想不到你竟替我說了,天啊,真想不到,誰能相信有這種事呢?」

  王妙君緩緩蹲向溪邊,摘下一朵淡黃色的野花。她的動作十分優雅,教人神往。

  展鵬飛眉宇間流露出悲哀之色,想道:像她如此穎慧美麗的女郎,實是難求難遇。假如她不是斷腸府的人物,則傾心相許,又有何妨?可惜事與願違,我不但不能吐露真情衷曲,還須步步為營,嚴防入阱受害。唉,這是何等可悲之事啊……

  他希望立刻把假面具除下來,彼此不要再扮演下去。假如她竟肯幡然悔改,毅然脫離斷腸府的話,那就放她一條生路。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因為他深知這是不可能之事,只好把這陣不知名的悲哀,深埋心底而已。

  王妙君目光掃過展鵬飛,發覺他沉默的神色,隱隱含著沉鬱,心弦驀地為之震撼。

  她洞悉人生,通曉人情,知道凡是有才情智慧的人,往往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看來這個淳樸的農家子,竟也不免如此!

  她感到從來未有過那麼心軟,因為根據她的經驗,要毀了這個青年,真是易如反掌。

  但拂面的涼風,燦爛的陽光,粼粼的流水,飄零的楊柳以及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這一切再加上英俊可愛的青年。這幅圖畫,這等情景,轉瞬即逝,歲月推移,永遠不可復得復見。似短促美麗的時光,何必不留下值得回味的回憶呢?

  她輕輕嘆口氣,道:「你快點回去吧!」

  展鵬飛訝道:「你說什麼?」

  王妙君驀地警覺,忙道:「沒有,沒有什麼!你剛才想什麼?」

  展鵬飛道:「我正在想,過去和未來,都不是真實,只有現在,才是真的。過去的情景,恍如一夢,未來的總是不可預測,變幻難知……」

  王妙君道:「但即使現在,也僅僅是拂光掠影的一剎那而已,等它一過去,便又變成回憶之夢了,對不對?」

  展鵬飛暗自一怔,到目前為止,雖然與王妙君談得不算很多,可是,她的思想和觀察,顯然都很有深度,跟一般為非作歹之人的粗淺截然不同。既然如此,她為何還要做這些愚蠢可鄙的事?她究竟知不知道,使男人為她心碎腸斷而死,實是莫大的罪惡?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罪惡,但她知道人生那麼短暫,又何必去害人呢?轉眼一切皆成回憶之夢,她每一次的成功,豈能長久帶給她以光榮喜悅?

  他越想就越是不解。所以一直默默無言。英俊的面龐上,籠罩著微微苦惱的神情。

  王妙君沒有打擾他,自個兒心裏很有把握。只要這個青年為了她那些含有哲學意味的話而苦思冥想,她就等於已經成功了。

  這是極為上乘的攻心之術,對付某一種類的人,要用某一種餌。好學深思之人,若是淨跟他說些商賈營利之事,他會認為俗不可耐。若是淨跟他說這些富貴享受之事,他會認為虛榮可鄙。

  一切果然不出王妙君所料,這一次柳下溪畔之行結束時,展鵬飛與她訂下後約,無論如何還要與她見面。

  ▼第十四章 半仙占吉凶 黑手屠夫

  孫小二聽展鵬飛述說經過之後,不禁大為擔憂,評論道:「那妖女既是有性靈有深度,你們談起來就像相識了幾十年的知己一般,我瞧,你明兒別赴約的好!」

  展鵬飛微微一哂,道:「她曾經那樣作惡害人,我絕不會輕易饒了她。你放心吧,我不會忘記她是斷腸府的妖女。」

  孫小二搖頭道:「你最好還是別去見她,男女之間的事,最是不可思議。」

  展鵬飛道:「我定要看個水落石出,瞧她還有些什麼法寶?然後,讓她也嚐嚐斷腸的滋味。」

  孫小二道:「假如你非這樣做不可,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那就是一靜庵的崔小筠,住在莊子裏那座高樓上。那天我們聽到琴歌之聲,就是她和一個男的……」

  展鵬飛驚訝地道:「哦?當真是她麼?那個男的是誰?」

  孫小二道:「他姓程,名雲松。便是斷腸府鼎鼎有名的忍書生,名列四大惡人之中。」

  展鵬飛皺起眉頭,道:「哼,果然是他,這個人我見過。」

  孫小二道:「他見過你沒有?」

  展鵬飛搖搖頭,道:「沒有,當時我已躲起來……」

  孫小二道:「咱們目下正受各大邪派追緝,我再饒舌說一遍,人家在各派中選派出高手,組成一個屠龍小組,全力要取你我性命,這些邪派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能破除成見,聯手對付某一個敵人,這個消息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實是萬分危險……」

  展鵬飛道:「我知道,你還說過,這個屠龍小組的高手,身上都有一枚金牌,刻著,『屠龍』兩個字,凡是有牌在手之人,各邪派都須得盡力支持他,對不對?」

  孫小二滿面憂色,道:「正是,正是,你可以看出各大邪派的決心,人家當真是發動全力來緝殺咱們,你還跟那妖女泡下去麼?」

  這個消息靠得住與否,展鵬飛猶自心中存疑。事關孫小二提到的各大邪教,在當今武林中地位實是非同小可,高手如雲,任何人若是得罪了其中隨便哪一派,縱然不送了性命,亦將難以在江湖上露面立足。

  武林中的幾家大門派,這些年來都被這一谷二府三教等邪教比下去了。並不是說各大正派當真擠不過這些邪孽兇人,而是估計沒有必勝把握,又罕有出類拔萃之士出來領導,所以坐視各邪派氣焰高漲,唯有忍氣吞聲,不敢輕易出戰。

  在大形勢上既是如此,所以展鵬飛覺得孫小二探來的屠龍小組的消息,難以置信。他自問出道還沒有幾天,跟各邪派交往次數不算多,聲名未著,這些氣焰熏天不可一世的邪惡兇人,哪裏會把他看在眼內?這等雷厲電發的行動計畫,更需要各派同舟共濟才辦得到。他暗自想過幾百次:「我展鵬飛目前的身價,難道已足以令各大邪派為之寢食不安?若是換了燕雲大俠狄仁傑,或許可以使各邪派團結一致,但我這個無名小卒,武林新人,豈能使人家如此重視?」

  屠龍小組的消息不可信,但展鵬飛不想反駁鼠精孫小二。

  孫小二又道:「你跟王妙君那妖女泡下去,遲早會露出馬腳。很可能一夜之間,你睜開眼睛,已經身陷重圍,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展鵬飛沉吟道:「我不能放過王妙君,她心腸惡毒,害死許多純潔熱誠的青年,她應該受到同樣的報應才對。」

  孫小二道:「話說得不錯,我何曾不希望她受到報應,但收拾她的人不是你,咱們犯不上冒這個大險。」

  展鵬飛笑一下,道:「除了我之外,誰能拋棄了她之後,還能活著離開她那個村莊?好啦,咱們別爭辯了,看看事情發展得如何再說吧。那妖女未必會看得上我,她這個人可能已經沒有感情了,對不對?」

  他已經穿著齊整,準備赴約。雖然仍是農家子弟裝束,但俊朗照人,仍足以使任何女孩子傾倒。

  鼠精孫小二眼看勸阻不了他,只好苦笑一下,道:「你當心一點兒,別給一靜庵的崔小筠碰到,她一句話就能使你行藏敗露……」

  行藏敗露的後果,不言而喻。但展鵬飛和王妙君泡了一天,居然沒碰見崔小筠、程雲松。

  崔、程二人仍然在高樓上,那感人的、惹人遐思的琴歌之聲隨風裊裊飄散,證明了他們的存在。

  翌日又是赴約的時候,孫小二幫他查看過全身衣著沒有什麼破綻,才道:「看來你已有點兒收穫了,是不?」

  展鵬飛道:「現在言之過早,這個女人不簡單。」

  孫小二道:「王妙君已派人來調查過,好在我已安排妥當,而且親自在場照料,所以來調查的人,十分滿意地回去。這一點對你很有利。」

  展鵬飛回想一下,道:「昨兒下午,她的態度好像有點兒不同,變得比較親密,大概是得到報告之後,對我已經放心之故。」

  孫小二問道:「你呢?你一定發現她很多優點,這一來只不知替天行道的心有沒有軟化?」

  展鵬飛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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