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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斂襟一福,道:「賤妾拜見陳大人!」

  陳公威欠身道:「杜姑娘好說了,陳某人承蒙你看得起,現身相見,實在深感榮幸!」

  杜劍娘美眸中泛現幽淒的神色,而且也掛著一絲苦笑,柔順地道:「陳大人,您抓到了賤妾的話,功勞一定很大,而且有我牽涉在內,一定更轟動天下了……」

  陳公威道:「當然啦,方今天下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版夫走卒,誰不知道杜姑娘的芳名呢!」

  杜劍娘道:「蒙您慨然賜我一吐困衷的機會,戲妾真是感激莫名,使人有雖死無憾之感!」

  陳公威淡淡地笑一下,他表面上好像毫不在意,其實心潮中起了無數漣漪。

  這個豔名傾國的女孩子,不但有色,只聽她的言詞,便知她還有才,而且是懂得體貼,懂得領略各種情趣的人,像她這種人,是不易通上結識。尤其是陳公威,他飽經世故,閱人無數,可是像她這般人才,能夠一開口就令他怦然心動的,卻還是第一個。

  他不覺為之心軟了,天物不宜暴珍,天人更不可以糟蹋。然而他又隱隱感到有些事情,已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在目前的情勢之下,他在公在私,都須得為劉賓的安全打算。因此他必須逮捕杜劍娘,繩之以法。

  話反過來說,杜劍娘為了家門私仇,萬萬不肯放棄報復行刺之舉,所以他就算願意退讓一步,恐怕亦於事無補。這就是人力無法改變的現實。

  杜劍娘輕輕籲了一聲,道:「陳大人,你一定猜得出我求見之故,對不對?」

  陳公威道:「我猜得出來,卻不希望猜對了!」

  杜劍娘驚訝地哎了一聲,道:「陳大人既然這麼說,我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陳大人,我還有沒有機會。」

  陳公威道:「什麼機會?逃走?抑是行刺?」

  杜劍娘:「兩者都想知道!」

  陳公威道:「如果你只談逃走,咱們就不妨商量商量!」

  他已經說得很坦率了,在他這等老江湖來說,極難得肯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讓對方得到答案的。杜劍過了一會,才輕輕道:「你肯這樣回答,實在太好了!」

  她已改用你字來稱呼對方,可見得在她心理上,這個男人已經和她相當接近,同時她又能體味出陳公威的慷慨胸懷,這一點也極是難得。

  陳公威的心更軟了,道:「杜劍娘,我希望你跟我說真心話!」

  杜劍娘道:「我只欺騙那些我看不起的男人,對你,我不願也不敢說假話!」

  陳公威道:「你言重了!」

  他流露出愉快的笑容,姿勢也顯見鬆弛下來。

  杜劍娘微微甩動頭髮,姿態飄逸優美。在她這麼一個青春美豔的女人的身上,所有的動作,都很迷人。

  杜劍娘道:「但是,我不瞞你說,我仍然想報仇!」

  陳公威唔了一聲,面色迅即陰暗下來。

  他乃是閱歷極豐的人,深知女人雖然看來柔弱,可是她們的固執,比男人可厲害得太多了。

  所以杜劍娘這麼一說,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必定有一番為難。

  杜劍娘又道:「劉賓不但是我的仇人,同時又是誤國的奸臣,你無論在那一方面來看,都應該幫助我才對!」

  陳公威忍住好笑的情緒,嚴肅地道:「不見得吧!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我不管在哪一方面都不該幫助你!」

  杜劍娘道:「不,這話不是真話,至少你已經有過幫助我的意思,有沒有?」

  陳公威道:「我如果說得不客氣一點,那只是網開一面而已,算不上幫助!」

  杜劍娘道:「撇開我的私仇不談,目前國事困危,朝政紊亂,金人一直厲兵襪馬準備渡江,可是臨安朝廷的將相大臣,只求富貴滿室,個個紙醉金迷,日回笙歌,哼,這都是像劉賓這一類人的罪過!」

  陳公威搖搖頭,道:「杜劍娘,你最好別說了!」

  杜劍娘柳眉挺聳,星目光芒閃閃,凜然道:「我不能不說,因為沒有人敢向你說,我已豁出性命,所以敢多嘴!」

  她迅即恢復柔媚可愛的神態,展然一笑,道:「陳公威,啊,恕我直叫你的名字,因為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你會偏袒我……。」

  這才是她的本色:媚麗、溫柔,使人感覺得到那種沁人心脾之美。陳公威悄然忖想,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淒涼寂寞之感。因為他浪跡江湖這許多年,儘管表面上生活得很愜意,醇酒美人不虞缺乏。可是,他自己知道,在心底,他一直很寂寞。

  然而杜劍娘卻一下子進入他深心中,使他生出了知心之感,正因如此,他才份外地覺得淒涼和無可奈何。事實擺得很明白,他無法和杜劍娘有更進一步廝守相聚的可能,甚至連多談一次的機會也很渺茫。

  「是的,我會偏袒你!」陳公威坦白地承認,「不過仍然有一個限度,你明白麼?」

  杜劍娘幾曾敢期望他親口承認,所以不覺聽得呆了。這實在是大意外了,反而使她不敢馬上相信。

  「我希望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也希望我們還有機會相見!」陳公威下了決心,要用明快的手法處理這個問題,「你好好想一下,我去啦!」

  他轉過身子,突然感到微風颯然,直拂左臂。

  這時候陳公威心中陡然湧起了又痛又怒的強烈情緒,居然做出了與平時完全不同的反應。

  他動都不動,任得左臂被襲,只暗暗行功運氣,護住要害。

  一眨眼間,他的左臂已經被杜劍娘的玉手抓住。

  陳公威的心情好像火熱天中突然抱在清泉中一般,舒適爽敢得難以形容。

  原來杜劍娘出手雖急,落手卻輕柔之極,當然不是偷襲他的意思。

  「不要走,」她以哀懇的聲音說,「如果我們可能沒有機會再見的話,請不要走!」

  陳公威歎口氣,收起長刀,拍拍她的纖指,轉眼望她,道:「從來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杜劍娘低低道:「我能嗎?」

  陳公威頷首道:「只有你辦得到!」

  杜劍娘貼近他,欣然道:「我也從未試過去留一個男人,你是第一個!」

  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纏綿的情緒。他們無須說出來,只要四目相觸,比千言萬語都說得明白。

  但他們仍然表現得十分含蓄,這並不是他們沒有奔放的熱情,而是目前只宜含蓄,他們只有心靈上某種默契意會,但在其他好些方面,還未協調。

  不過這種意境,卻充滿了淒迷和期待的美感,成熟的人,才領略得到。

  陳公威把自己從情感的深淵中拉出來,略略考慮了一下,說道:「杜劍娘,別對我期望太高,你的問題,已超出了我權責之外!」

  杜劍娘道:「是麼?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影響力有多大?」

  陳公威道:「我只是執行朝廷決策的人,不負改變或批評決策的責任,你明白麼?」

  杜劍娘道:「你認為這樣就是盡忠了,是不是?」

  陳公威道:「你不妨直接稱之為愚忠,但我有我的看法和打算,我也知道自己適合擔當什麼工作!」

  他短短幾句話,已說出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那就是每個人應該曉得自己的能力,從而從事他能力所及的工作。

  杜劍娘道:「這叫做自了漢,連佛家也看不起這種人!」

  陳公威道:「杜劍娘啊,有些事請你恐怕不容易瞭解的人,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情,你可能已嘗過,卻還沒認識它們的真面目!」

  杜劍娘道:「你的話說得太重了,最好舉些實例!」

  陳公威道:「好,譬喻說,男女之間年齡最好別相差得太遠,然後,在人海中傾蓋相逢,忽成知己。這時候,他們這一段情將可以發展出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如果年齡不對,情形就改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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