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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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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飛呻吟一聲,微微睜開睡眼,但他只見到一片綠色,泥土的氣息直撲入鼻。 他覺得肚子很不舒服,而且背還有什麼力量在壓他,壓得他的肚皮幾乎貼在脊上。 「我是在什麼地方?」他在自問,但刹那間他已明白自己並未死掉,於是他也記起黑夜中的慘劇。 「琴妹妹……」他大叫一聲,猛的跳起來。 原來他是俯伏地上,肚腹間一塊尺許大的石頭擱著,而背後又有人在壓他。須知沈雁飛功力深厚,雖是昏迷之後,但力氣仍然大得出奇。 背上那人啊了一聲,卻是個女人的嗓音。 他一跳起來,已經看見自己處身在靠江邊一塊草地上。朝陽照射在江水上,波光映眼,近水處還有幾株垂楊,在晨風中輕輕飄拂。 沈雁飛失聲大叫道:「琴妹妹……」這一叫氣足神充,江面也被他的聲音震得漪紋鱗鱗。 「這裡已是紫陽地面,離出事的地方已百余裡路。」聲音非常嬌軟。他猛然一轉身,但覺眼前一亮,一張美麗嬌豔的面龐就在他面前。「我已經留心看過,連破碎的船板也看不見一塊。」 沈雁飛霎時心中空空洞洞,徐徐回轉身軀,凝望著朝陽照射下的江水。 在這一刹那間,時間好像和空氣凝結住,周圍只有一片混沈,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悲悼,世上的一切都不和他發生關係。 「琴妹妹……琴妹妹……你在什麼地方?」他喃喃自語,事實上他心中並非詢問她的下落。因為他忽然在滾滾綠波間,瞧見了吳小琴俏麗的面影。 「完了……一切都完……是我連累了你,因為我早註定此生孤獨,所以凡是對我好的人,都將要遭受同樣的命運……」 而行淚珠相繼灑下衣襟,簌簌有聲。可是他自己卻不知道,兀目凝眺茫茫東去的江水。生離的苦味本已難以忍受,死別的沉哀,更何能吞聲飲應,驀地裡他抬頭對著蒼穹長天,痛嚎一聲。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想他一向何等堅忍狠韌,雖在死神之前,仍可不眨眼睛,但這時卻失聲而號,這種千古沉哀,也就難以形容。正是「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後面那位美麗的女郎驚得呆了,她真想不到親眼看見一個大男人掉眼淚還失聲長號。霎時間但黨四下籠罩著愁雲慘霧,自家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舉袖拭面。 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影,朝日已逐漸升高,發出強烈眩目的光線。 大地在日光之下,一切都如常不變,遠山雲樹,大江流水,組成美麗的大自然。可是世間人事卻瞬息萬變,人生的確太過短促無常。 投在草地上的人影只剩下他自己一個,更平添一個孤獨寂寞的悽楚。影子越縮越短,不覺已是日正當中。 他猛可發腳沿江狂奔,直向下游奔去。 滔滔江水,比他慢上十倍。 他要直追下去,迄至尋回她為止。 他的腳程何等迅捷,黃昏時已沿著曲折的河岸跑了六七百里。渾身汗出如油,心臟跳動得劇烈異常。 但最致命的打擊還是在於找不到吳小琴,縱然是她的屍體。 岸邊沙地印上一列長長的足跡,但在到達前面泥地已中斷了。 黃昏時候的江風較強,把細沙吹的颼颼飛起,許多落在沈雁飛頭髮上和身上,許多鑽入地脖子裡。 他已昏倒沙上,一住風吹沙刮。 一條人影冉冉走來,沙地上只留下經淺的足印。江風把她的頭巾不時掀起,故此露出頭巾下姣美的面龐。 她微微一顰秀眉,然後嘆息一聲,憫然悄語道:「恨海難填,情天莫補。體又何必多情乃爾?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唉,若不是已有所得,如何會有所失。」 沈雁飛的側面依稀可睹,甚是蒼白。原來他乃因先溺于水,後又一路狂奔,困勞過度,再加上絕望後急痛攻心,遂爾暈倒。 那位女郎拿出一個小瓶,倒了一些粉紅色的藥末在掌心中,登時一陣桃花香味,隱隱彌漫在四周。 她把手掌湊到他的鼻端,輕輕一吹,那些粉紅的藥未,都飛入他鼻中。 他打個噴嚏,等了一會兒,緩緩睜開眼睛,然後又慢慢坐起身來。此時天已薄暮,除了西邊的天際猶有夕陽餘暉,映出一片霞彩之外,其餘三面已呈暗黑之色。江水幽咽而流,歸巢暮鳥,成群結隊地撲翅飛過。 他覺得寂寞異常,淒然想道:「琴妹妹若果還在我身邊,地獄也會變成天堂。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回她的生命,可是我命裡註定孤獨,天意如此……嘿,去他娘的,這是什麼天意?」 他憤怒地站起來,隨即又茫然四顧,不知走向哪一方?奔到一個山崗上,四面眺望,忽見南面一座城池,燈火隱隱。 原來他狂奔了半天,已到了鄂境的白河,正是他們雇船所欲到達的目的地。 前塵往事,恍如一夢。當地踏入城中,街上人語喧聲,都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倦,心煩欲裂,順腳走向大街找尋客店。 忽然吆喝清道之聲,遠處一頂大轎由一簇人擁來,幾個差役在前面開道,所有人等俱都肅靜回避,只有沈雁飛茫然直走。 這時即使皇帝老子來到,他也不放在心上,何況一個小小地方官?一個差役趕上來,見他衣衫淩亂皺破,頭髮蓬鬆,一副怪樣子,極為礙眼,便大喝一聲,一手推他,一手揮鞭便抽。 沈雁飛這時正是肝火最旺之時,哪裡忍耐得住,就在那差役喝聲之中,一腳踢去,其快如風。那差役雙手還做出推人揮鞭的動作,但整個人已飛出丈許,叭噠一聲摔在大街上中心,腳骨已折為兩段,痛得慘嗥一聲,爬不起身。 另外幾個差役一看這個情形,齊齊愣住。沈雁飛著也不看,順腳前走。其實他心中真沒有理會這樁事。那幾個差役呆得一呆,便立刻怒喝連聲,疾撲過來。沈雁飛拳腳齊飛,都打倒在地上。 他的出手何等沉重,在煩心之際,便沒有分寸,直把其中兩個打得七竅流血,當場斃命。有一個差役僥倖遲了一步,這時引吭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對面那頂大轎立刻停住,轉眼間四個公人各持利刀鐵尺,洶洶沖來。 沈雁飛打出興頭,獰笑一聲,修然探袖摸出修羅扇,刷地打開。燈影中驀然飛出一團紅光,耀人眼目。 四名公人剛剛撲近一丈之內,沈雁飛大喝一聲,直有石破天驚之勢。那四名公人嚇得身形一窘。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紅光,疾旋一圈,四名公人連慘叫之聲也未出口,便個個撒手拋掉兵刃,全部裁地了帳。 他的眼睛都變得紅了,倏然向三丈外的屋簷下沖去,哪裡反集著許多百姓,原是回避知縣經過的。 這時但見一道紅光,滾滾飛射而來,嚇得驚呼尖叫。 沈雁飛忽然驚醒,才知道自己已經做下些什麼事。當下身形不停,突然一掠二丈五六,徑從眾人頭上飛過,直沖入一幢屋內,打後面飛躍而逝。 這時在對面街上有一位青巾包頭的女郎,正忿忿按劍欲動。卻因沈雁飛到底沒有傷殘百姓,想來也是追之不及,便沒有現身越街追去。 她非常氣惱地想道:「這廝原來是七星莊修羅扇秦宣真門下,我真悔不該從水裡把他救起來,後來見他發狂飛奔,又一直隨下來,結果糟塌了寶貴無比的冰骨桃花才又救醒他。嘿,如今看他所為,怪不得古人說『丹之所藏者赤,烏之所藏者黑』,真是一點兒沒錯,秦宣真那一號大魔頭,還能教出好人?」 氣忿歸氣忿,沈雁飛卻已逃走沒影。 她慍惱的籲一口氣,轉身向南門走去,到了城門,只見弁勇荷戈,公人們已嚴厲盤查出入之人。 她是女人,故此毫無阻礙地走出城外,現在她暫時拋開沈雁飛這回事,想到百餘裡外的一座小村中,兩位老人家和一個年輕的男子忽然見到她翩然出現時,該會多麼驚喜,尤其是他,當她一想起那位青年,便忍不住會浮起愉快的笑容。 夜色蒼茫,路上幾乎已沒有行人。 她施展開腳程,有如一縷輕煙,飄飄飛逝。 但她並非一口氣直奔故家,卻在附近兜個大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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