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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歐陽焜認不出人家來歷,倒也罷了,難道秦歷也認不出麼?」董元任道:「明天你去安排一下,先尋到那廝行蹤來歷,再定對策。」

  許保應了聲「是」,垂手侍立一旁。

  董元任有點忿怒道:「真氣人,這是甚麼江湖?嘿,難道我想退隱也不成麼?好罷,要掀起腥風血雨,那還不容易麼?」

  但他隨即發覺自己的忿怒似乎弄錯了對象,以他這麼一個理智的人,似乎不該隨便發怒。他一拂袖道:「我想休息了,我還得仔細想想。」

  許保恭謹地退出書房,在他臉上可以看得見困惑失措的神色。他還未曾走開,董元任已大聲喚他回來,於是再走進書房中。

  董元任目光烱烱,非常威嚴地瞧著他,道:「現在我已決定了,一俟香梅的親事辦竣,便立刻辦理此事,你先好好安排一下,尋出那廝的下落和根底。」

  許保唯唯以應,再退出書房。現在,他心中十分坦然,因為董元任堅定的態度,使他彷彿瞧見這位老主人昔年雄風。

  這時離董香梅出閣之期已不遠,只消過了新年,那就差不多可以啟程北上。

  爆竹一聲除舊歲,新春已臨,萬戶更新,杭州城中,說不盡新年的熱鬧。小閻羅曲士英在新年之前已趕回來,他一直沒有和董香梅說甚麼話,但暗中卻非常注意她。

  風光滿眼,萬眾騰歡,這一年一度最熱鬧的佳節,卻有斯人獨憔悴。董香梅鬱鬱不樂,常日躺在自己房中,偶然出房時,都不大說話,即使碰見了剛剛從遠道回來的小閻羅曲士英,仍然不大做聲。然而那有意無意間的一轉秋波,可就夠把小閻羅曲士英弄得又憐又怨,不知是股甚麼滋味。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上元燈節過後的第三天,便遣嫁董香梅,即是說那天要啟程北上了。

  小閻羅曲士英三番四次要和董香梅談談,可是自從新年過後,一連十多天的晚上,他都悄悄徘徊在她的房外或者屋頂上,卻始終沒有勇氣闖進她的閨房,那個他曾經進去一次的房間,而且就在那一次,這位已屆中年的武林高手,悄悄地付出了一生中全部的情感。此後的三年來,他痛苦而堅忍地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渺茫的機會。可是,到頭來他終於懷著破碎怨憤之心,北上京師。

  他想怨恨師父,但冷靜時細一想想,便發現這並非師父之錯。根本師父沒有可能會注意到他居然鍾情於董香梅,再者他又沒有向師父或任何人透露過,狡譎如管家許保,也絲毫沒有覺察。

  那末他怨恨誰呢?董香梅麼?她卻是不由自主,這並非她心中所願意的啊!於是,他只怨恨命運,這無情的簸弄,可真把這位鐵鑄銅打的好漢也磨折得脆弱不堪。

  上元節終於到了。傍晚時分,杭州城中到處張燈結綵,五光十色的花燈,還有追逐結隊的遊人仕女,即使在城外的遠處,也會被這沖霄的燈光和喧騰人聲引得渴欲入城趁趁熱鬧。

  董府中也掛滿了花燈,這時因為多了黑蝙蝠秦歷和歐陽焜等人,府中比之往昔可熱鬧得多。

  小閻羅曲士英觸景添愁,不覺喝多了兩杯酒。酒力攻心,使得他忽然十分衝動起來,於是他一逕到外面去找董香梅。

  府外搭了一座燈棚,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宛如火樹銀花,魚龍曼衍,使得許多人麇集在府前,熱鬧之極。他瞧見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也瞧見了董夫人王若蘭,還有好些家人,但卻看不見董香梅的芳蹤。

  他的眼光在歡笑往來的人群中搜索了許久,無意中一回眸,卻見董香梅怯生生地站在側門的角落中。那兒燈火不明,顯得甚是冷清。

  他走過去,叫聲師妹。董香梅「呀」了一聲,道:「原來是師兄你,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再過兩天便是師妹大喜的日子那!他冷冷地道,聲音中生像含有譏誚之意。

  她責備似地瞪他一眼,忽然推開側門,進府去了。小閻羅曲士英愣一下,也自閃身進去,倏然間已走在她前頭,回身把她攔住。

  「你喝了很多酒麼?」她皺皺鼻子,然後垂下螓首。

  曲士英長長嘆口氣,使得她禁不住抬頭望他。

  「我知道你心中很痛苦。」他大膽地率直道:「當然更知道你為甚麼痛苦!可是……這似乎已被命運安排了,雖然想努力掙扎,總是徒然……」

  她愣住在那兒,歇了片刻,兩行清淚,沿著面龐流下來。

  曲士英一縱身,躍起丈半之高,回頭一瞥,只見董元任還和王若蘭在原處觀燈,便稍稍放心,身形仍然落在她面前。

  董香梅但覺普天之下,只有這個聲音冷酷的師兄能瞭解她。不管是在以往的經驗抑是此刻,她都認為是這樣。於是眼淚更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直掉下來。

  曲士英既可憐她無告的處境,又忿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恨哼了一聲,猛然一踩腳,把地下的磚石踩裂了一片。

  他一伸臂,把她抱在懷中,呵慰道:「別哭,師妹你別哭……」

  她的身軀雖然小巧玲瓏如香扇墜,但卻長得骨肉停勻,甚是豐滿。曲士英登時動心,加添了兩份醉意。

  董香梅在他強健的臂膀中,拭擦掉面頰上的淚珠。她記得自從三年前由榆樹莊南遷杭州之時起,到如今已被這位師兄擁抱過三次之多,每一次她都從這壯健有力的擁抱中,獲得了被保護的快感。於是她忽然奇異地自問道:「為甚麼我平時不喜歡和他接近呢?莫非是他太冷太硬?像鋼鐵那般硬,像冰雪那麼冷?不,他對我一點也不是這樣子,但我為甚麼不肯和他接近?然而,卻只有他一個人瞭解我和能夠予我以保護的慰藉……」

  她痴痴想著,竟不曾覺察曲士英輕輕地吻著她的額角和鬢髮。當然她不會曉得,性格上的牴觸本已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更何況她心中老是隱現著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其實也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相似的人的綜合。她喃喃自語:「我一點也無能為力去抗爭這個命運,這豈不太悲慘麼?」

  曲士英聽了吃一驚,同時也有點不快,這是因為董香梅沒有一點反應之故。他略略思忖一下,蕭索地道:「師妹你不知可還記得,三年前我和你泛舟西湖,那時我曾經說過一些話,一些我不能忘記而又一向奉行不誤的話。」

  「是甚麼呢?」她問,顯示不耐煩追憶而急不及待的樣子。

  「我曾經說過,我不要一個心想事成的世界。」

  董香梅「啊」了一聲,她這時的確記起來了。

  「我之所以不要這種如意的世界,意思是說人生必須有苦難和挫折,才能令人從奮鬥中獲得充實,否則事事如意,又有甚麼值得活下去的?」

  她點點頭,輕輕道:「後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所謂『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這兩句話便足以說明這個思想的含義,可是……」

  曲士英卻截住她的話,搶著說:「可是現在已不能忍受這殘酷的事實了,是不?」他歇一下,變得更頹喪地道:「是的,殘酷而嚴密的命運,到底有時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我曾設想一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他們曾經是如何抗爭過,企圖避免一死的惡運,然而他們還是無力地倒下去,現在我才明白他們並非倒在我的跟前,而是倒在『命運』腳下。咳,我曾主宰了些甚麼,歷年的奮發圖強,又中甚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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