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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王若蘭道:「那邊的保俶塔也很好看。有人說雷峰如老僧,保俶如美人,這評語真不錯。不過,雷峰塔因為有白娘子那段傳說,故此聞名天下。」

  董香梅嗯了一聲,細細再瞧那雷峰塔幾眼,忽然道:「那個男人太薄情了,若果我是她,哼,早就把他殺了,還有那老和尚,也是該死的東西!」

  王若蘭低喟一聲,歇了片刻,才輕輕道:「能夠那樣地去愛一個人,總是件好事。」幽幽的語氣,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董香梅吃一驚,細細品味她的話時,卻覺得自己不能接受。不過,她仍沒有反駁。

  她們在暮色蒼茫,回掉言歸,醉人的西子湖,被夜幕徐徐地籠罩遮掩起來。

  自從這次遊湖之後,董香梅便對這位繼母有了不同的觀感。不過,她仍然不肯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近,然而這一點卻是須要她十分吃力才能夠堅持。她自己也沒個伴侶,這是因為那些扭捏作態的小姐們,和她堅強粗野的性情格格不入的緣故。因此她只好獨自一個人,駕一葉扁舟,老是在西湖中飄蕩,不久這個方圓十五里的西湖,已被她遊蹤踏遍。

  這天她將小舟繫在湖亭下,自個兒走上亭中。這時正是中午時分,遊人甚少,只在那邊欄杆有一個少年面湖凝佇。

  她在這邊對著湛明湖水,心中也是空空蕩蕩,宛如那一湖靜水,把她的心浸洗得空明靈淨。

  那邊的少年忽然朗聲吟道:「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她禁不住回頭去瞧,只見那少年自個兒搖頭擺腦地吟誦著。心中便想到:「原來是個書呆子。」只見那少年搖擺得十分有味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少年聞聲回顧,四目一觸,把個董香梅嚇得芳心大跳不止。原來那少年面皮白淨,眼若寒星,修眉膽鼻,映出一團風流模樣,分明正是那日偶然瞧見韋千里的真面目一般。

  她嘴唇微張,欲言又止,再定神看時,那少年的衣著雖然甚是樸素,卻是大方適體。

  少年似乎不慣與燕婉周旋,失措地攏手一揖。

  董香梅見他失驚之狀,反而定下心來,又是噗嗤一笑,故意調侃他道:「古人說禮多必偽,你說可對?」

  少年直起身,聞言又是一愣,竟不會回答。她道:「你姓甚麼呀?」

  少年覺得這位小姑娘不太客氣,但仍然說道:「在下魏景元,乃是本城人氏。敢問姑娘尊姓芳名?」

  董香梅有點失望地唔了一聲,率然答道:「我姓董,名香梅,即是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香梅兩個字。」

  魏景元但覺她的眼光十分銳利,可不敢和她碰眼光。同時,立刻也將小覷於她之心收起。只因為告訴他名字時的字眼,隨口唸出林和靖詠梅的名句,這一句裏面雖然只有個「香」字,但因這一句乃是詠梅詩,故此她沒有再說梅字,這種心眼兒,可也太多了點。

  「董姑娘的口音,似是遠來之客,仙鄉何處,可肯見示?」董香梅一逕瞧著他,卻見他不敢作劉楨平視,這神態就像韋千里那樣,不知不覺中,又使上對付韋千里那種頑皮態度。她道:「祖籍吳頭楚尾,如今非豫非鄂,你猜猜看吧!」

  魏景元知道所謂「吳頭楚尾」,乃是指江西豫章,可是後一句「非豫非鄂」,根本便不知作何解法,不覺大為驚訝這位姑娘胸中所學之博雅。猜想所謂「非豫非鄂」定是從甚麼罕睹的典籍中取用的冷僻成典。當下只好含糊地嗯一聲,可是董香梅再問道:「你可猜得出來?」

  魏景元面上一紅,囁嚅道:「在下孤陋聞寡,不敢妄作蠡測……」

  她款款走過去,人未到,香風先送,魏景元吸一口氣,腦中一陣暈淘淘的。

  董香梅衣袖一拂,直奔魏景元的身上。這一袖要是拂上了,魏景元非給摔飛不可。

  可是在衣袖及體之際,她忽然味過來這人並非韋千里,這個玩笑開不得,連忙猝然撤回力量。但衣袖仍然拂在他身上,把個魏景元拂得更加發暈。

  他玉面通紅,不能抬目。

  「啊,對不起,我瞧著你面熟得很,就像那個常跟我開玩笑的人一樣,所以我……」

  魏景元震動一下,心頭冷了半截,忍不住酸溜溜地問道:「那個人叫甚麼名字?如今在那裏?」

  「他姓韋,名千里,我們都叫他書呆子,長得跟你一樣,年紀也差不多。他如今就在非豫非鄂的老家處。」

  他哦了一聲,喃喃道:「在老家處,那麼你們很熟的了?」

  「當然很熟,我們很好呢!」她沒有注意到魏景元的面色驟然變了一下。

  「對了,你剛才唸甚麼『重來又是三年』,那麼你是剛回到杭州來的麼?」

  魏景元道:「是的,我昨天才回來,雖然風物不殊,但人面已非。那最疼我的祖父已經去世了。我是隨著叔父到揚州去學做生意的,現在我可要留在家裏侍奉母親……唔,這三年光陰渾渾噩噩地浪費了,一事無成,依然故我,如今重返故鄉,眼中風光如昔,故此心裏甚多感觸……」

  她同情地點點頭。魏景元又奮然道:「風月豈唯今日恨,煙霄終待此身榮,未甘老負平生,我總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負卻此生……」

  這一剎間,這位俊美少年一點也不像怯懦的韋千里。他那種豪氣干雲的樣子,面上的神情,組成大丈夫的軒昂氣概。她宛如當日忽然瞧見韋千里撥起覆額亂髮,露出俊美的廬山真面貌時的驚訝心情一樣。這位和怯懦的韋千里極相像的少年,驀地流露出軒昂的丈夫氣,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使她不禁凝目無語,痴痴地瞧著他。

  他像是得到鼓勵,傲然笑一下,劍眉斜斜飛起,朗聲道:「我雖然身困市塵麋俗之間,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討經世之術。不管有甚麼艱難阻險,但此志終不渝。」

  董香梅同情地嗯一聲,輕輕道:「你一定會成功的。」

  平湖上蕩過幾葉輕舟,天光水白,一片溫柔寧靜中,傳來操槳的咿唔數聲。魏景元勾起連年落魄的悵惘,也觸起生平的雄心壯志,一時心馳神越,伸手捉住她的脂白柔荑,道:「你真的相信我嗎?」

  她輕輕點頭,那顆心兒卻一陣鹿撞,白玉似的臉龐上,泛起紅暈。

  兩人肌膚相接,如受電觸,一時情思飄逸,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傍晚時分,暮色悄悄來到人間,董香梅才回到府中。

  她沒有去用晚膳,自個兒和衣躺在繡床上,痴痴望著香羅帳頂在出神。使女一點也不敢驚動這位脾氣極壞的姑娘,任由她在床上靜靜地躺著。

  此刻董香梅的芳心裏,正氾濫著一股奇異的情感之流,她說不出這是甚麼滋味,一會兒喜,一會兒愁,似是快樂,卻又有點怔忡不安。她恨時光過得太快,但又害怕時光真會停頓。

  冥冥中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她尚未全開的情竇趨向於成熟。剎時間,她像懂得了許許多多以往從來不會想及的事物道理。雖則她也沒有真個好好地思維,卻是自然而然地領悟。

  人生往往便是這麼奇妙,能愛的時候,青春已逝。未曾懂得愛的時候,卻突然遭遇上了,於是這些人們只好迷迷糊糊地去實現冥冥中已安排好的結局。

  自從這次會面之後,董香梅每隔三天兩日,總到西湖和魏景元見上一面。每逢將屆約會的時候,董香梅便覺得坐立不安,簡直不知幹些甚麼事兒,才能排遣那一小段時間。

  少女的矜持,又使得她不肯讓自己太早赴約。苦惱到極點之時,回心一想,這個約會並沒有甚麼了不起呀,於是又啞然失笑,似乎能夠安靜下來,然而天曉得,只不過頃刻功夫,她又焦躁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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