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翎 > 白骨令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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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便已沒有了父母,也不知故鄉何處。幸運的是他仍然有個極好的姓名──韋千里,雖然這個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自小便到處流浪,偶然在一家書齋當書僮,卻認會了不少字。以後,他糊裏糊塗到了這豫鄂交界的榆樹莊來。一晃過了數年,幹的全是最粗賤之事,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樂,便是讀點書。不拘是那一種書,只要弄得到,便會廢寢忘餐地讀個不休,直到唸得爛熟,整部書再沒有疑義,這才暫時收手。由於這個習慣,也就得了「書呆子」的雅號。 當然,那位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號,因此,無論如何也不會因他看書而殺死他。可是這位小閻羅曲士英的確早就以手段殘酷馳名江湖,幾乎有壓倒現今老莊主白骨雙兇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師父──及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當年震驚天下的聲譽之勢。以他這麼一位使武林驚駭的人物,怎會為此小故而殺死莊中之人?可是韋千里仍是打心裏頭害怕起來,別說小閻羅曲士英的聲音是天生特別冷酷,便是那對眼睛,也能叫韋千里看一眼後,打上幾個寒噤。 這榆樹莊內真個是藏龍臥虎,大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並稱白骨雙兇,煉成白骨門絕毒功夫,數十年來橫行天下,為黑道上第一人物。這榆樹莊正當南七北五省當中之地,隱然成為黑道群魔之首。 小閻羅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紀雖僅在三旬之間,但已盡得白骨雙兇真傳,尤其那副天生毒辣詭譎的心腸,最得雙兇激賞。成為本莊自雙兇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那董元任有一兒一女,兒子董紹宗,年紀和小閻羅相若,可是卻沒有從黑道方面發展以繼承父位,卻改習文字,從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陽知縣。女兒董香梅,今年芳齡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傳,武功極佳,竟是那小閻羅曲士英當今世上唯一的剋星。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未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邊唯一的骨肉,那怕他甚麼師兄?而小閻羅曲士英體承師意,只好處處都讓她三分。 至於白骨雙兇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相貌雖然沒有師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麼威嚴,卻十分駭人,面目以至身材,都是那麼尖尖瘦瘦,加上面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斷,脅下常年夾著一根鑌鐵拐杖,卻是動作如飛,迅疾無比,一點也沒有殘廢人那種猥瑣模樣,他只有獨自一人,沒有家室,脾氣之壞,天下久已馳名。 榆樹莊中來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見到血淋淋的人頭!韋千里也曾埋過數次首級,那種血淋淋瞪眼突牙的恐怖模樣,使他常常在夢中驚叫而醒。 那時候的滋味最是難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甚麼時候,可能是颳風下雨──周圍鬼氣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圍著作出舞噬的姿態。於是,他只能埋首被中,連眼睛也不敢睜開一一日子像連接而來的噩夢般,來得匆遽,去的遲緩,現實中的一切,對他都變成其重超荷的重擔。只有那麼一點兒片刻的樂趣,便是當他沉迷在書本中的世界,或是幻想中的宇宙時,他總算稍為可以透一口氣。 他埋首坐在草叢中,動也不動,生像是恐怕身軀一動,這種溫柔而易逝的片刻樂趣,便會驚跑似的。 忽然一股風聲從他頭上飄過,這股風來得這麼突然和強勁,使他頭髮向上直翻飛起來,耳朵也刮得生疼。 他嚇一驚,抬眼望處,丈半之外,一個白衣人,站在那裏,卻是以背向著他。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瓏,兩條烏亮的大辮,垂在肩後。乍看來整個人宛如精巧玲瓏的香扇墜,惹人喜愛。可是韋千里一見是她,面上更加添多一種失措的神色。 微風迎面吹來,夾帶著一種香味。韋千里不自覺地深深吸一口,可是隨即又像連這香味也害怕似的,趕緊吐一口大氣。 她徐徐轉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面長長的眉毛,再下面是纖巧而挺直的鼻子,紅潤豐滿的嘴唇。 「哦,是甚麼人啊?」她裝出瞧不見他的樣子,用清脆的聲音問道。 韋千里全身哆嗦一下,沒有站起來。她款款走過來,面上帶著稚氣而迷人的笑容,又道:「只有蛇才喜歡躲在草裏,那兒可是條大蛇麼?」 他趕緊答腔道:「不,是小的……」話聲中有點兒搖顫,並且一面伸手撥開面前的青草。 她格格笑道:「幸虧你趕快出聲,否則我以為真是條大蛇,就像上幾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頓一下,然後提高聲音道:「你坐著幹麼?你不快點站起來?」 後面的兩句話,口氣已變為主奴之間的口吻,迥非剛才說笑時那樣子。韋千里如響斯應,趕快站起來。 她立刻又放軟聲音,道:「喂,你看這是甚麼?」說著,舉起一隻手,手中持著一支小旗,顏色只有黑白兩種,卻是奪目之極,光采眩人。 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種令旗,旗邊鑲著白色的花邊。旗中央一個白色的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白色骨頭,此外全部都是黑色,連旗杆也是黑色。通體長不過尺半,旗杆尖頂是塊三角形的鋒銳矛頭,烏光泛射。 韋千里一見這支令旗甚是可怖,連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沒有,垂目搖頭道:「小的不知道這是甚麼!」 她高興地嚷道:「這是我白骨門中的至寶……」下面的話,忽然嚥住了,面色也立刻沉下來,道:「哼,你這個呆子真是,枉你長得這麼高大,老是這麼沒膽。呸,天生的賤骨頭……」 她沒有往下罵,四面一看,又詫道:「你怎麼把這兒弄成這樣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毀了這榆樹谷的榆樹,怕不折你兩條狗腿?快點,快弄乾淨……」提起爹爹兩字,敢情連她也有點兒肅然。 韋千里本是呆鳥般木立不動,這刻全身震動一下,不暇分辯,連忙邁開腿,衝過去將地上的斷幹抬起一頭,用力拖走。到他回來時,已經額上流汗,一雙手按著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她隨口問道:「你的腰怎麼啦?」 他道:「剛才少莊主經過這兒,那樹忽然折斷,小的摔下來,便撞著這兒,被少莊主罵了兩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遠……」 她不覺笑將起來,身形一閃,倏然已到了他身旁,風聲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韋千里啊了一聲,身形橫飛開去,摔在丈半之外,弄出叭噠大響。 他半晌沒敢爬起來,生怕她又來摔他,可是等一會,她並沒有說話,而且那邊風聲呼呼。抬眼望時,只見她在榆樹盆蔭之下,正在舞動手中短小的令旗,發出極響的風聲。而且黑的漆黑,白的慘白,分外怵目驚心。 她越舞越快,旋風將周圍一丈內的草都吹得完全偃貼地上,至於一丈以外的茂草,也都向外披俯。黑白兩種顏色,霎時已分辨不出,而且連她的面目也瞧不清楚,只覺得是條灰色的人影在上下移動,可是那種灰色,死氣森森,甚為刺眼。不過乍看起來,她像是舞得很快,其實舞得並不太快,只是那支令旗顏色,也不知是甚麼質料所製,舞動時光采便流動泛射,使人發生錯覺。 轉眼間她越舞越慢,倏然嬌喝一聲,罩體慘灰色的光華倏地化為一道匹練般,疾射向那株數人合抱般大的樹身上,哧地微響一聲,光華盡歛。 韋千里在她身後瞪目凝視,只見她俏生生站在老地方,美麗的面龐上笑容未收,雙手空空如也,已不見那令旗蹤跡。再移眼那樹上看時,只見樹上露出一點烏光,但這還是仔細瞧時才見,否則連這一點烏光也瞧不到,整支令旗都深嵌入樹身中,只露出一點兒旗柄矛頭。 她道:「喂,呆子,我的令旗呢?快還給我……」 他猛吃一驚,衝近樹邊,口中卻連聲答道:「小的這就還給小姐……」到了樹身邊,不由得心中叫苦,原來那支令旗整支兒嵌入樹身,光是露出三分許的令旗柄尖在外面,樹皮連裂縫也沒一條,如何拔得出來? 他用盡全身之力去拔,可惜全無半點著力之處,否則他倒是有一身驚人的牛力。 只聽她催道:「怎麼?呆子想賴麼?快點兒啊,我不耐煩等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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