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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他微微一驚,抬頭一瞧,只見那人氣度非凡,面貌入目識得,正是怒恨自己入骨的凌月國主。

  其心的心神一震,但他倒底有過人的能耐,立刻抑制住震動的心情,淡然道:「王爺,別來可好?」

  凌月國主一言不發,桀桀陰森森地笑了一笑,只見他面上殺機森然,那平目超人的氣質這時已形成兇殘陰狠的表情。

  其心心中不由暗暗一驚,他做夢也沒有料到凌月國主對他已視作生平第一大敵手,早已不惜身分作下了種種的安排,是非取他性命而後心甘。

  凌月國主不測高深的笑容使其心從心底生出一種厭惡的心理,他緩緩向前跨了一步──一步──這一步他萬萬沒有料到,堂堂西域一國之主,百代奇人的凌月國主竟不顧身分,在地上掘了一個二尺多深的大坑!

  其心只覺足下一軟,凌月國主桀桀的陰笑陡然暴發而起,只見他手中寒光一閃,竟然閃電般伸出一柄利劍,右手一封,如山內力將其心穩穩罩住,右手對準毫無希望閃避的其心前胸刺去!

  凌月國主的劍刺到其心的胸前不及半尺,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一條人影如旋風般撲到了其心的身上,凌月國主的劍子再也收不住手,呼地一下插入那人的身上──

  這一下巨變驟起,凌月國主也驚得呆住了,他把伏在其心身上的人一把翻過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忽然臉色大變,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雙手抱著臉,大吼道:「天啊……天啊……」

  他變得神經有點失常,蒙著臉轉身飛跑而去,霎時之間跑得無影無蹤。

  其心昏亂地爬起來,他一把抓起代他挨了一劍的人的衣袖,定目一看,霎時之間,其心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駭然地張大了嘴──

  躺在血泊中的人,白衣白裙,秀髮如雲,正是凌月國的公主,那個曾使其心在異域中享受到一段溫馨情誼的善良公主!

  其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腦海中什麼都不能想,甚至他還沒有想到凌月國主親手殺死了他的妹子。

  血泊中的公主,緩緩睜開了無神的眼,其心立刻如同瘋狂地抱她上去,激動地喊道:「你……你為什麼要……」

  垂死的公主輕搖著頭不讓其心說下去,她嘴角上掛著滿足而美麗的微笑,輕撫著其心的面頰,低聲道:「董郎……你可知道,為你而死我有多麼滿足……」

  其心聽著這樣感人的話,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緊抱住公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矜持,嘶啞地叫道:「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公主苦笑著,輕聲地道:「董郎,我一生不曾多看過任何男子一眼,我的心……」

  她喘著氣,似乎就要完了,其心又是焦急,又是痛心,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陣嬌艷的紅暈爬上了公主的臉頰,她躺在其心的懷中道:「……我的心……一看見你的時候,就全心全意的給你了……你……你……」

  其心抱著她,只覺愈來愈是冰涼,他喊了兩聲,也沒有回答,他知道她就要死了。

  霎時之間,其心的理智完全崩潰了,這在他成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深藏的強烈感情爆發了出來。他抱著公主,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也是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喜歡你啦……你可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

  於是,在其心的懷抱中,凌月公主安詳地閉上了眼。

  其心如癡如醉,呆呆瞧著懷中的人兒,雪白的長衫,就和她的臉一般蒼白,公主安詳地睡去了,嘴角掛著滿足的笑容,她真是睡去了嗎?

  其心下意識反來覆去地道:「公主,我第一次見你便愛上了你,是真的,這是真的,我一向不騙人,公主你相信我,你……你聽得到嗎?」

  可是懷中的人兒卻再也不會回話了,其心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可是她也看不到了。

  好半天其心就如一尊石像一般,晚風將他全身吹得冰涼,連心也是一陣冰涼。忽然天色一亮,月兒破雲而出。

  其心心中一震,神智清醒不少,他心中忖道:「先將公主葬了,她深愛中華,我就把她理在中原。」

  他想到便做,放下公主屍體,拔出劍來挖坑,忽然公主項間發光,他俯下身來一瞧,原來是一塊玉牌,上面鑲著四個漢字「情多必鑄」。

  其心看著四個字,神智一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只覺一會兒糊塗了,一會兒又清醒無比,一會兒有若巨潮洶湧不止,一會兒又如靜水漣漪不生,心中反反覆覆,竟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情是何物。

  他木然取下那玉塊牌,只見那玉牌後面寫滿了字,其心借著月光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伍鴻雲,金沙門第三十七代女弟子,本門武功歷代單傳,藝成之日,上代掌門自廢武功。代代如此,如違此暫不得善終。」

  其心看了兩遍,心中不住狂呼道:「原來……原來,公主為傳我金沙掌而自廢武功,難怪她擋不過她哥哥的一劍,天啊!」

  一時之間,他連淚都流不出來,只覺胸中一陣陣刺痛,喉間一癢,哇地吐出兩口鮮血,頭一昏摔倒地下。

  天黑的時候,其心帶著淒然的心上路了,他把公主埋了,不敢再看那一坏黃土一眼,哀傷地上路了。

  他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雖然他不曾處處留情,但是他使許多女孩子為他意亂情迷,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裝著不知道,總是帶著心機地周旋在她們之間。方才公主臨死之際,他雖然抱著她說了許多愛她的話,但是此刻他靜靜地想了想,他心深處果真是愛她嗎?如果不是因為她為他受了一劍,他會說出那些話來嗎?

  他愈想愈覺自己為人的不誠,想到公主為什麼會到中原來?那還不是因為自己使她國破家亡,他愈想愈覺自己罪孽重大,處處都存著害人之心,漸漸地,其心神智又有些糊塗了。

  他望著自己的影子,覺得它充滿著罪過,忽然他心中浮起一個古怪的思想,他轉向向少林寺走去。

  ***

  世上的事情有時奇怪得令人難以思議,其心怎會想到在少林寺的山腳下會碰上安明兒?

  安明兒被皇上收為義女,也成了一名公主,她是隨著父親打算回西北去的,路過少林上山上香,但是少林的規矩卻不許女子入寺,於是其心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山下悶著,嘟著小嘴亂發脾氣。

  當她看見了其心──

  「呀,是你!你怎麼會跑來這裏?」

  拉長了的小嘴立刻就變成笑逐顏開了。

  其心萬萬料不到會在這裏遇見她,他一看見她,天性的矜持又流了出來,他帶著那不在乎的微笑上去道:「我有重要的事要……要上少林。」

  安明兒道:「你走了以後,我……我好……」

  說到這裏,她又改口道:「我們好想念你喲。」

  其心一聽,心中重重一顫,他望著明兒那多情的眸子,心中只想趕快離去。他想了想道:「我……我也想念你們,現在我必須立刻上山去……」

  安明兒道:「我爹爹也在山上,你上去要多久?」

  其心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只好說:「說不定要一個多月……」

  安明兒失望地道:「那……我們不能等你了,我們明天就走。」

  其心點了點頭道:「我這就上山去了。」

  安明兒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其心向她揮揮手,轉身走了。

  安明兒忽然叫道:「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其心猛然一震,答道:「我……我一辦完事就來看你。」

  他不敢再回頭,飛快地衝上山去。

  ***

  其心走到了半山腰上,走到了那尊大佛石像前,他停下了腳步,望著佛慈悲的眼睛,他幾乎要跪了下來,這時少林寺的鐘聲在響。

  他喃喃地道:「我做了那麼多的壞事,世人卻說我是大英雄大豪傑,那凌月公主是天使般的好人,卻如此地死去,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難道世上愈是壞的事物便愈能長存,愈是靈性的東西便愈短命嗎?佛啊,你給我回答。」

  這時,有一個老和尚走到了其心背後,他口喧佛號,一聲「阿彌陀佛」,驚醒了其心。

  其心返首一看,卻原來是當今少林的方丈不死禪師。

  其心見了禪師,翻身便拜,不死和尚卻是大喝一聲:「小施主,你來做甚?」

  其心道:「弟子願聽大師教誨。」

  不死和尚望著他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望著他,其心和他四目相對,忽然心中激盪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師忽然指著山下,張口大喝道:「去!回汝應去之國!」

  這一聲乃是佛門獅子吼,其心只覺心底裏猛然地一震,接著好像被淋了一場大雨,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站起身來也向山下一望,只見山下炊煙裊裊,正是農村中早起者升火做飯之時,好一片和平氣象。

  其心想到大師所說的話,忽然真正清醒過來了,他乃是個天生的英雄、天生的豪傑,卻不是天生的聖人,他當然是屬於山下那個世界的。

  於是,其心站起身來,作揖到地:「謝大師指點迷津。」

  他竟因一句話改變了初衷,從後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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