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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但是,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幫助了陸介。首先是人屠任厲挽救了陸介兩次足以致命的危機,第一次是在「枉死城」中,第二次是在陸介大戰令狐真而負傷之後。此外,五雄曾使他在黃山脫出伏波門下的包圍。而更有過者,他們曾合力以武當的千年人參治癒了青木道長的傷勢,而雲幻魔歐陽宗更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脈,使他的功力一日千里。

  但是,五魔會笨得不想到陸介將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嗎?五魔是從不輕視全真門下的,但又為何要助敵人長氣焰呢?或許,我們唯一的答案是,幸而世界上有這種聰明透頂的笨人,不然,人間將更沒有真理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古仁人之風啊!

  其實,陸介更不知道,當初五魔為了挽回青木道長的傷勢,不惜以五雄之尊,而參加了伏波堡中搶奪沉沙谷「龍涎香藏圖」的爭奪戰,但是,因為陸介的無意加入,和蛇形令主用偽裝的先天氣功嚇退了伏波門下,遂使事情變得益為撲朔迷離,便連張天行這等機靈的人,也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還以為是五雄故意來阻擾全真門下,而錯怪了五雄。

  而五雄因惹上了伏波門下,也沾上了一身麻煩,今年百花生日,還有黃鶴樓的約會,當然這些事情,陸介是不清楚的。

  但因陰差陽錯,「龍涎香藏圖」無意中又落入了陸介的手中,這是因為,「白龍手」風倫為了要保留藏千年參的犀皮盒子,在情急之下,無意中用這張老羊皮來包人參的。陸介不久便發覺了這張圖是伏波舊物,因此時青木道長已經康復,並不再須要千年龍涎香,那麼看在畹兒的份上,此物也當歸還原主,但青木道長的猝然離開,使他不能抽身。而且此時他也不願見到畹兒,因為他心中對查汝明和畹兒不能加以選擇,所以乾脆兩方面都不去交往,以免更增加了心中的痛苦而加深了自己良知上的責任感——在陸介的時代裡,儘管是在江湖上奔走的豪俠,也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得很嚴重的,所謂的豪放,是發乎情止於劄,遠不如今日這麼隨便。

  而此時五雄正在大傷腦筋,因為他們曾答應他們的六妹——姚畹,將龍涎香藏圖歸還伏波堡的。

  於是,陸介又想起了他的師父——青木道長,因為,他也是一個人格極為偉大的人,因為他絕不願以自己個人的恩仇而妨礙了陸介的決定,他曾兩次偉大地退縮在一旁,雖然他的勝負之心是如此之重。十載殘廢,兩代恩怨,也不能損及青木道長絲毫的人格。

  於是,陸介的內心像海浪般地怒吼了,血液化為道道熱流,在他全身各處衝激著,每一個細胞,每一絲肌肉,都受到了無比的熬煉。

  地瞪視著黑漆漆的石壁,在不久以前,那兒曾經有一個絕頂的高手的遺骸,他又低頭凝視著腳下的滾滾沙流,那細微的沙粒,卻又曾吞噬了幾多絕頂的秘密?

  於是,他感歎了。

  於是,熱流迅速地消失了,他心中留下的是一片淡淡的空虛,這是青年人的憂愁,對茫茫的前途心中所必有的反應。

  置身在一個封閉的石室中,只有冷靜的石壁和默默的流沙相伴著自己,這分寂靜的壓力是驚人的,陸介不能忍受了,他想扯開胸衣,對著這廣大而黑暗的空間,高聲長嘯,但他喉間的聲音,卻不能如意地沖出來,他的聲音結在他的喉頭上,是被心中的一股寒意所結的。

  一個終生孜孜書卷的白頭書生,一旦感覺到自己費盡心血的結果,不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的時候,他心中的感觸又是何等的悲傷?但是,如果一個想獻身于書本的士子,而能明瞭到這一點,自以身退為妙,但又非走這路的時候,他的內心中必定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抗力,時時刻刻在折磨著他。這種內心的矛盾,會使一個年輕人墜落、蒼老、志氣衰萎。

  現在,陸介正面臨著這個危機,他漸漸地覺得學武是一件極空虛的事,但師仇、家仇,又逼得他非勤練武功以雪前恥。他時時感覺到他是自趨滅亡,他苦悶——不管是生理上或心理上。

  生命的原動力有很多,愛與恨都可以使人求生,但陸介為何而奮鬥呢?他的內心是由一片愛與恨所交織而成的百結之網!

  不管是愛是恨,只要單是其中的一件,都能使人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但是,當二件事物交替地佔有了某一個人的心的時候,他會感覺空虛與枯躁,尤其是在愛與恨交替的那一刹那!

  因為青木所給予的恩愛,而在陸介內心引起的報答之心,以及耳濡目染所造成的憎恨武學的念頭,在陸介脆弱的心裡,產生了絕大的矛盾。

  他一度曾衝動地想避離世人,忘卻一切的恩仇,甚至於師父、畹兒、查汝明等,但他失敗了,因為,他忽然又發現了一個使他不能輕易避世的理由——也久未見面的小妹妹小真。

  一個感情易於衝動的人,往往會作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這種人只怕找不到改變初衷的理由,因此,陸介可以對自己交待得過去。

  陸介從小便被青木道長收養,他對道侶的生活,有著極為貼切的體驗,他認為對一個年輕的人,尤其是像陸小真這樣美貌的女子,修道人的生活必定是一個梏枷,時時刻刻在摧殘著青年人所應有的奮揚之氣,也無情地消磨了她們寶貴的青春。

  當然,一個獻身於信仰的人,應該作適度的犧牲的。心靈的安穩,並不是一個人人可得的廉價物。

  但是,陸介直覺地覺得,他的妹妹——陸小真,並不是一個甘心於青燈熒熒的女子,她不適合作一個道姑。

  在陸介那個時代裡,無父無母的陸介,是有權利,也有責任,為他妹妹終身的幸福著想的,而陸介暗地裡替她選擇了一個最適當的人選——何摩。

  在初赴武當山,路遇蛇形令主尋仇的時候,陸介故意讓何磨上山搜索,這是給何摩一個最有利的機會,而據何摩在離開武當以後的情況看來,這次見面是樂觀的,但是,現在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何三弟早已葬身斷腸崖下,而陸介自己卻又封閉在這死靜的石室中。

  於是,陸介如海濤般的思潮轉入了最低的情緒,他喟然而歎了。他默默地瞪著深連的暗處,他覺得千萬年來,這黑暗不知已吞去了多少人間的慘劇,而前一個便是天一大師的死,他打了個寒噤,因為他迅速地聯想到,這一次難道要輪到我陸介了嗎?

  儘管他一度想避世,但面臨到死亡的邊緣的時候,他並不甘於消極的待死,他覺得人間還是值得留戀的。

  如果他手上沒有任何的秘圖來指示途徑,而要在他精力能支持的可能期間之內,找出任何從石壁上脫出的途徑,這幾乎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是不可能的事!陸介當然心中明白。

  但他曾考慮過另外一條途徑,從沙中遁走。

  但是,他推算了一下,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極為渺茫,因為他在沙流中是不能自製的,他必定被沙流沖走,但在這沉沙谷外千里之內,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沙流的蹤影,可見沙流除了這一段外,都是隱在地面之下的,況且,現在流進這石室的沙子,都灌到更深的地底,如果沙也像水一般往下流,那麼,豈不是愈沖就離地面愈遠了嗎?

  如果人也像狐狸一般地要選擇死亡的場所,那麼,這個寬廣的石室倒是個頗理想的所在!

  院介苦笑了,他喃喃地道:「天為我衾,地為我槨呀!」

  其實地坐著的那塊大圓石,便像一個石棺內部的底面,而石室的頂層也就像一個棺蓋,而其中也彌漫著極濃郁的香氣。在古代,只有大夫及列侯才能在棺中放置香料的。

  想到香料,他覺得既然目下無事可做,便來研究一下這種奇特的香味也好。他緩緩爬上了石柱,屏住了氣,生怕再被香氣薰倒。

  他長劍削成的圓洞,把頭探進洞去,只覺眼前忽然一亮,原來石柱之中竟有一絲細微的光亮。

  那亮光雖然很微弱,但比起石室中的一片黑暗來,還算亮得很多,也難怪陸介會覺雙眼刺痛了。

  那絲微弱的光柱,從上方照下來,便現出了五彩繽紛的色彩,卻隨著嫋嫋香氣,變出各式的花樣來,使人有置身瓊樓玉宇之感。

  但這往微光對陸介而言,可有著一個重要的啟示,因為有光色人,可見這石室距地面並不太遠,但由光的亮度可知,這桂陽光並不是直接照射進來的,可能是由光滑的石面反射而入的。因此,要沿著空心石柱的內壁爬出去,就須冒著兩個絕大的危險,只要一有差錯,便可能葬身於濃郁香氣之中。

  首先,柱內的香氣要比往外濃得多,在石柱光滑的內壁上爬行,很可能被薰得滑跌下來。

  第二點是,如果石柱並不是一直通到地面,而是經過了幾個轉折,那麼,陸介能不能有穿出石柱頂的機會,便不能由他現下的觀測所可預知的了。

  因此,陸介考慮了半晌,只得把頭縮回來,再降到圓石上去,他腳一落地,便急忙把胸中憋住的那口氣吐了出來,然後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陸介不願意冒險的原因,並不是他甘子束手待斃,而是方才那股光亮給他帶來了一股靈感;因為,室內時有陰風,而且空氣歷數千年之久,尚為新鮮而可供動物呼吸,由此可見,另外一定有其他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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