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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前面姓張的道:「風老兒,你在念什麼經?我聽不清楚。」

  白龍手風倫自從賭鬥輸給全真派三十一代祖師後,被迫做了三十年和尚,吃了三十年的素菜,當真是嘴裡談得出鳥,這時聽姓張的說他念經,不禁勃然怒道:「伏波堡就沒有出一個好人。」

  姓張一面飛奔,一面道:「此話怎說?」

  風倫不答,自道:「其中又以你姓張的最沒出息。」

  姓張的調侃道:「願聞其詳。」

  風倫道:「我瞧你比那姓姚的女娃兒都不如。」

  姓張的一聽「姓姚的女娃兒」,心中一驚,忙道:「怎麼?」

  風倫道:「人家小小年紀可毫不含糊地在黃山跟俺們幾個老兒賭鬥,那像你……」

  張某一聞此語,喜道:「黃山?」他暗自忖道:「我到處尋畹兒不著,這下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只見他猛然往左一挫,大叫道:「風老兒,失陪!」

  這張某人輕功上確有驚世駭俗的造詣,他這猛然變向,風倫雖有出神入化的功力,也一時停腳不往,他怒駡道:「狗廝鳥,吃我一掌。」

  「白龍手」掌上何等功夫,這時他身形向前直沖,掌力卻往後揮出,威力竟是絲毫不減!

  姓張的大步飛奔,並不接架,陡使上乘輕功,竟比風倫掌力還快一步地脫出威脅圈,風倫罵道:「該死,沒種!」

  唰的一聲停下身來,同時飛快地轉了一個身,他望著奔出數十丈的張某背影,氣得自語道:「給這廝一鬧,靈芝草也沒到手,真是丟人。」

  這時他的身後忽然一陣風響,那聲音發覺時已在數步之內,風倫大吃一驚,他心中飛快地忖道:「這人是誰?普天下之具此功力的只怕不出幾人!」

  他的思想雖快,出掌比這更快,只見他雙掌向後揮出,化成一片模糊的掌影,挾著雷霆萬鈞的威勢飛出。

  轟然一響,背後那人竟然發掌硬崩,風倫只覺肩頭一震,駭然反身瞪視,只見那人也是穩立當地,雙腳絲毫未動。

  那人沉聲道:「小弟任厲參見老大。」

  風倫睜大了老眼,凝視著這多年不見的兄弟,他忽然呵呵狂笑起來,大踏步地上前抓住任厲的雙肩,激動地大笑著。

  他的笑聲絲毫沒有笑意,那只是一種感情的發抒罷了。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欲,在風倫,那只有一種——就是狂笑,他的笑聲不也包含著這一切的情感嗎?

  他的內力深厚舉世無雙,笑聲拖得悠長不已,當他的笑聲低歇時,人屠任厲忽然跟著笑了起來。

  任厲的笑聲,就成了狂烈的悲歌,他的聲量洪亮無比,霎時之間,似乎風雲為之變色,草木為之含哀。

  風倫低聲道:「老三,你瘦了。」

  任厲緊接著道:「也老了。」

  風倫道:「這幾年你在哪裡?」

  任厲道:「這幾年我住在地獄中。」

  風倫呆了一呆,他凝視著任厲,從那目光中,他發覺了比以前更深痛苦的神色,於是笑口常開的他,也不禁在心底裡幽歎一聲。是的,時間的易逝,對於真正的痛苦,只有相對地增加。

  風倫用左手撫援了一下右腕,低聲道:「老三,你同不同意這句話——遣情情更多?」

  人屠任厲揚了揚眉,點頭喟然道:「我們一生狂歌當哭,哪知到頭來更為情困……」

  風更緊了,嗚嗚地哭泣著,這位處西北的會川,從去年九月起就一直籠罩在冰雪之中,積疊的酷寒像白刃一般淩割著大地,雖然這兩位當代奇人一身功力蓋世,絲毫不會畏懼這嚴寒,但是他們的心卻是在陣陣酷寒之中;這是沒有辦法的,因為——他們都是老人了。

  風倫道:「老三,全真派青木牛鼻子的徒弟出道了,你可知道?」

  人屠任厲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們見過了面。」

  風倫奇道:「你們朝過相?在哪裡?」

  任厲的臉上又罩上一層哀傷,他顫聲道:「在我住的地方……」

  他又接著說:「若不是碰著他,你想我這一生還會再出來嗎?」

  風倫一怔叫道:「老三,你是說——明春和青木的弟子交手賭鬥之後,你仍要離開我們?」

  任厲沙啞地道:「不只離開你們,要離開整個天下的人類。」

  風倫幾乎要罵將出來,但是他倒底忍住了,因為他瞥見了任厲臉上那悲傷的線條。

  兩個老人沉默地在寒風中踽踽而行,有誰能料到這是兩個舉世無敵的高手?

  風倫搔了搔腦門,忽然道:「那年青木老道的師父和東海珍珠島的『破竹劍客』來尋咱們的晦氣,老三你可還記得?」

  任厲默然點點頭,風倫道:「想起來著實氣人,咱們不過是跑上武當山去把武當掌教師弟藍石老道的鬍子每人拔了一根而已,又幹全真老道士的事了?也要他來管閒事。」

  任厲仍然默然,不過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風倫斜瞟了他一眼道:「老道來管閒事還情有可諒,因為他也是牛鼻子,可是最氣人的是『破竹劍客』姓徐的,咱們拔武當老道的鬍子玩玩,礙他姓徐的什麼事?」

  任厲脫口道:「正是。」

  風倫道:「姓徐的人討厭,偏他劍法又厲害,那時他老對著你下殺著,老三,你道為什麼?」

  任厲道:「還不是我人屠平日殺人最多,惡跡最著。」

  風倫哈哈笑道:「這徐熙彭端的是個大笨蟲,他媽的,你老三哪一次殺人我姓風的不在場贊助?他卻老找你的碴兒。」

  他停了一停又道:「那徐熙彭藉著老道士玉玄歸真功夫的厲害,用他那把破劍橫衝直撞,終於惹得老三你發了性,舍了老命往他劍上抓去……」

  任厲的白鬍子下閃出一個自得的微笑。

  風倫續道:「那姓徐的心腸還好,他以為你真要拼命,連忙把破劍一斜,哈哈,我老風乘機摸他一把,哈哈……」

  他笑不可抑,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任厲等了半天,見他還在笑,忍不住替他道:「你乘機摸他一把,可把他褲子扯掉一大半。」

  風倫連連點頭,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任厲望著他那可掬笑態,那些死去了的影子又在他枯寂的心田中復活起來,忍不住也爽朗地大笑起來。

  這笑聲,不帶著絲毫愁苦,像是無比的歡樂驟然降臨人間,周圍的冰雪都似乎要為之解凍了。

  是霧籠罩著黃山,黃山卻傲視著大地。

  在水氣彌漫的山峰上,花葉都滾著一粒粒的水珠兒。

  忽然,在一塊巨石的後面,傳出了一聲清亮的長嘯,尖聲滴溜地拋入空際,是何等的清脆悅耳。

  然後,一個蒼勁的聲音道:「畹兒,武功不是一日可蹴的,你那五個義兄的招式雖妙,但不是正道,所授你的又是一招半式,絕不足以制服和你功力相當的名門高弟。」

  姚畹一縱上了巨石,微喚道:「張大哥偏掃興,我哥哥和你又是那八大宗派的什麼人咧!」

  張大哥也上了巨石,微笑道:「你這娃兒口舌太伶俐,我伏波堡武功向不傳女,你又哪知道天高地厚,亂訴說起祖宗來了。」

  姚畹半跑在石上,抹抹微濕的長髮道:「爹爹死得早,你們就說什麼傳男不傳女,把我往外面送,倒惹出黃方倫師兄那遭事來,要是爹在……」說著,低下頭去,眼圈兒帶上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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