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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慈恩寺親戚樂情話 九華山妖魔發怪聲(4)


  「我走了四、五裡路,見前面有一座高山,料知必是九華山了。遂立住腳向山上及四周望了一轉,不見有一個人影,也不見有飛禽走獸的動靜。細看那座山形,雖不顯得十分險峻的樣子,然樹木非常茂密,葛藤荊棘,更將山上山下蔓衍得看不出一些土色來。在荊棘叢中,隱約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樵徑;但是兩旁荊棘都有四、五尺高下,人在其中行走,勢不能向兩旁探望。

  「我心想:這樣的山路,如果真有虎豹,驟然跳出來傷人,委實不好對付。因為一則路徑太狹,二則虎豹非到了眼前不能看見,怪不得單身客商不敢行走。只是我既到了山下,總不好意思退回去;並且,我本來沒有伴侶,就是退回去,明日來走,不還是單身一個人嗎?倒落得那火鋪裡人看了笑話。只得定下心神,暗忖:我本是亡命出來的,不死於千軍萬馬之中,而死于一望無人之處,豈不是天數註定,不能逃避的嗎?不過,我得盡我的力量防範罷了!

  「我當下將包袱的結頭緊了一緊,手握利刃,一步一步的走上去。這種地方不好用眼,就只好用耳了。喜得那山路都是鵝卵石鋪成的,腳踏下去沒有響聲;如果有野獸從荊棘叢中跑出來,遠遠的就應該聽得出聲音;有聲音便好防備了!約莫走上了半山,在一段山路最崎嶇、荊棘最濃密的地方,陡聽得左邊山上的小樹枝,哨喇喇一陣響。嚇得我忙停步立了一個架式,睜兩眼定睛向響的所在望著,好一會,卻又不見響動了。不禁自己呸了一口,道:『真是青天白日活見鬼了,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假使有人在旁邊看了我這種害怕的情形,傳出去,豈非笑話!』心裡如此一想,不由得自覺有些慚愧。

  「我提起腳又待行走,那發響的地方,猛然又是喳喇一響。待不理罷,明知是一處兇險的所在;既聽得聲響,怎敢不理呢?沒奈何只得重整精神,等待那畜牲出來。眼看著那發響的地方,荊棘不住的動搖,分明是有野獸在內。我想:此時準備了,等待他出來;他不出來,我正在行走的時候,他若突然乘我不備,我倒為他所算了。何不索性用石子打動他,給點兒厲害他看,使他逃開去了,我便可以放心前行。遂彎腰拾了幾顆石子在手,對準那地方打去。只見荊棘往兩邊一倒,雖不見那野獸露面,然就那荊棘搖動的情形看來,可以知道那野獸已被石子驚動了,正向我面前射箭也似的跑了過來。

  「我慌忙擎刀等待,那野獸跑到離我不到一丈遠近,大約是看見有我攔住了去路,忽然掉轉身向斜刺裡跑去了。他這轉身一跳,卻被我看見他的原形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灰色野兔。我又好笑又好氣,然因為看見這只野兔,倒使我心裡安定了許多——為的這山裡若有虎豹等猛獸,麂、兔一類的小野獸,斷不能存身;山中既有兔子,就可知沒有虎豹了。不過依舊提防著走,直走過了那座高山,除看見那只灰兔之外,不見有第二隻野獸。心裡不覺好笑:幸虧不曾信那老闆的話;若是膽小的人,被他那麼一嚇,真個早早的在那裡歇宿,定得上他的大當,甚至連性命都送掉。

  「過了那座山,我又走了十來裡高高低低極不好行走的小路,前面又豎著一座高山,比才經過的還高些。但是,這山不僅沒有樹木,連荊棘青草都沒有;光溜溜的一座山,映著將近銜山的日光,黑黝黝的如上了退光漆的一般。像這樣的高山,休說大猛獸存身不住,就是小兔子也無處可以藏形;這是不妨大膽走過去,用不著防範的。就只天色已快向晚了,山這邊沒有人家,非翻過山那邊找不著地方歇宿;不得不急急的爬過去,一步不敢停留;努力朝山上躥去。一口氣踏上了山頂,猛聽得來路山底下有很尖銳的聲音,彷佛是叫我『成章甫』三個字。

  「我自從逃出湖南之後,因提防著有人追捕,早將姓名改了。心中久已計算:如果有人呼我成章甫,我斷不能回答。然走了二十多日,並不曾遇著叫成章甫的人;既走了這種深山之中,不知不覺的已把怕人追捕的心思懈怠了。此時,猛然聽得有人呼喚,不知怎的逞口而出的應了一聲。應過之後,才失悔自己太孟浪:在外亡命的人,如何能隨口應人家的呼喚?一面失悔,一面回身向山底下望去。這山既是光溜溜的一望無餘,有人絕無不看見之理。只是我向山底下細細的看了一陣,不僅不見有人,連鳥雀的影兒都沒有;自以為是耳裡聽錯了,也沒拿著當一回事。

  「因怕天色昏暗了,趕不上宿頭,急匆匆往山下跑。下山走不到二三裡路,天色便已昏黑了。喜得離山五裡遠近,就是一處鄉鎮;鎮上火鋪還不曾關大門。我這時兩腳也實在走得疲憊不堪了,來不及揀選那一家火鋪清潔,看見頭一家火鋪就走了進去。進門剛坐下,即有一個夥計模樣的人走近前,向我臉上望了又望,並在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才問道:『客官是打從九華山來的麼?』我見他那麼打量的神情,心裡自有些驚訝;然逆料這地方的人,必不知道我逃亡的履歷。隨口應道:『不錯,是從九華山過來的。你問我做甚麼?』那夥計揮手說道:『不做甚麼,敝店今夜的客住滿了,請客官照顧別家去罷!』

  「我聽了雖不免懷疑,然他既說客滿不能住,有話也無須說了,只得馱起包袱走出門來。貼鄰也是一家火鋪,又跨了進去。攔大門有一個夥計坐著,一見我跨進門,就起身目不轉睛的望著我的面孔;隨即張開兩條胳膊將我阻攔著,說道:『對不起,客官,小店今夜客滿了,請往別家去。』我說:『只要一席之地,胡亂睡一夜……』那夥計不待我說下去,連忙雙手搖著,說道:『不行,不行,就是站立一夜的地方也沒有。』

  「我聽了這般拒絕的話,開口不得,沒奈何又走到第三家;誰知這家的夥計見了我,也是和前兩人一般的情形,一般的言語。我不信有這麼湊巧的事,真個三家都住滿了旅客,舉眼向裡邊探望,見裡面的客商很少,即對那夥計說道:『裡邊房屋多是空的,我住下不是不給錢,怎麼說客滿了不給我住呢?』夥計道:『實是沒有空房,請快點兒走罷!』說時用手將我向門外推去。

  「我一時火冒上來,再也忍耐不下,順手將那夥計一帶。那東西就像紙糊蔑紮的,帶的往前一撲,鼻尖擦地,口裡就不乾不淨的罵起來。罵的我更怒不可遏了,還待下手打他,那東西卻已跳起來向裡面逃跑,仍不住的一路罵去;我也氣忿忿的追上去。旁邊有幾個客商形像的人,跑來將我攔著,並勸道:『有理好說,出門人不可隨意動手打人。』我道:『我何嘗是無理打人的人?叵耐這東西太存心欺負我出門人了。分明這裡空著的房間很多,他偏說沒有房間了;並且不由分說的將我向門外便推。諸位大家都是出門的人,請評評這個道理。這裡若不開著火鋪,我不能行強,要在這裡歇宿;既是掛著安寓客商的招牌,又不是真個住滿了客,為甚麼不給我住?』

  「我的話正說到這裡,只見裡面踱出來一個鬚髮都白了的老者,也在我面上望了幾眼,說道:『老哥不要動氣,小店果然不是沒有房屋;不留老哥歇宿,是因老哥已中了妖毒,不敢留你歇宿。留了你不打緊,我們一家的性命都難保住了。』我聽了這種話,怎麼能不吃驚呢?這是關乎自己生命的大事,不敢對那老者生氣,並向他作了一個揖,問道:『請問老丈,我中了甚麼妖毒?求老丈指教我。我是個初出遠門的人,實不知道。』」那老者回答些甚麼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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