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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浪蕩子巧訂新婚 古董人忽逢魔女(2)


  次日用過早點,熊義因蕭熙壽說了今日來看,怕他來的早撲了個空,和安子約了夜間再來,回到家中。不多一會,蕭熙壽果然來了。見著熊義,便開口笑道:「我時常笑你走桃花運,無論什麼女人,見了就愛。我於今也走桃花運了,只怕比你還要厲害。」

  熊義笑問道:「這話怎麼講?」

  蕭熙壽用腳把蒲團爬近火爐坐下道:「你走桃花運,也要你先起意愛那女人,那女人才愛你。不曾有你並沒絲毫意思對她,她初次見面,就一些也不客氣,明說出來愛上了你的。我此刻就有人是這麼愛上了我,不是比你走桃花運還要厲害嗎?」

  熊義道:「愛你的就是昨日你攜著她手同走的女人麼?姿首還生得不錯呢。」

  蕭熙壽道:「不是她還有誰?你說她生得好,你愛她麼?你若是愛她,我可給你紹介,只要你承諾她一句話。」

  熊義笑道:「一句什麼話?知道有多大的關係,好教人隨便承諾。」

  蕭熙壽道:「我自然詳細說給你聽,並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我要不是有種種滯礙,一定承諾她。我此刻不是住在飯田町大熊方嗎?同住有個姓方的,是廣東人,和我同年。雖沒練過把勢,身體比我還要強壯。到這裡四年了,在中央大學上課。為人任俠好義,和我甚是相得。昨日上午,他上課去了,我在他房裡看了上海寄來的報。忽聽得樓梯聲響,我想樓上只住了我與姓方的兩個,不是來會他的客,便是來會我的客,即時將報紙放下。聽腳聲走近門外,有指頭在門上敲了兩下。我問:『是誰呢?請推門進來。』

  「門開處,我嚇了一跳,一個中國裝的女子跨進房來。見了我,想縮腳退出去,略停了一停,又走進來,向我行了個禮,笑臉相承的問道:『請問先生,有個廣東人姓方的,不是住在這裡嗎?』我連忙起身答禮說道:『方某就住在這房裡,此刻上課去了。女士如有事,可以命我轉達的,就請說給我聽,他下課回來,我好照著女士的話說。』那女士聽了,似有些躊躇的神氣。

  「我怕她為難,接著說:『方某准午後三時下課,女士要會面,請三點鐘以後再來罷!』那女子好像知道我避嫌疑,不好留她坐,她自己先坐下來,才說道:『我住在代代木,到這裡來很遠,不湊巧,偏遇著他上課去了。先生也住在這裡嗎?』我說我住在隔壁房裡。她又問我的姓名籍貫,我都說了。老熊你看奇怪不奇怪?她一聽我說出姓名來,立刻站起身,複向我行了個禮,現出很歡喜的樣子說道:『不想今日無意中得遇先生,我仰慕多時了。先生要不是改換了和服,我見面必能認識。此時說出姓名來,我仍覺面善的很。』那女子這麼一來,又把我弄得茫乎不知其所以然了。」

  熊義笑道:「這真奇怪,從哪裡認識你的?」

  蕭熙壽道:「說起來,連你都認識。」

  熊義道:「我見過一次面的女子,三年五載也不會忘記。我昨日在九段阪見的那女子,實在不曾會過。她又從哪裡認識我?」

  蕭熙壽道:「不要忙。你聽我說。我不是問她從哪裡認識我的嗎?她不肯就說,反教我猜。我說猜不著。她拿眼睛瞟了我一下說道:『先生不是在三崎座和日本人比武的嗎?我也在那裡看。先生的本領真好,就是小鬼太狡猾。我們同去看的人,都替先生氣忿不過。我從那日起,因佩服到了極處,腦筋裡一時也不能忘記先生的影子,只恨不知道先生的住處,無從打聽,不能來望。今日也是天假其緣,才能無意中在方先生房裡遇著。』她說話時,連瞟了我幾眼,只是嘻嘻的笑,我心裡很詫異,怎麼這麼輕薄,又沒有第三個人在房裡,教我如何好意思。我低著頭,胡亂在喉嚨裡客氣了兩句,連她的姓名籍貫,我都不好開口去問,以為她見我那麼冷淡,必坐不住,起身告辭。

  「誰知她見我臉上現出些害羞的樣子,更加放肆起來,將蒲團移近火爐,距離我的坐位不到一尺坐下,笑問道:『先生到日本幾年了?』我隨口答應兩三年了。她問日本話會說麼?我說也說得來幾句。她問在哪學校上課,我說沒進學校。她問沒進學校,是在家讀書麼?我說在家也不讀書。她問在家不讀書,幹什麼消遣日子呢?我說有報紙看報紙,無報紙看小說。她問歡喜看哪一類的小說,我說隨便哪一類的小說,都歡喜看。她說:『我也最喜歡看小說,簡直入了小說迷。到學校裡上課,在講堂上,用講義蓋著小說,偷偷的看。』

  「我聽了,忍不住問她歡喜看哪一類的小說。她說:『中國的小說,凡是略有名頭,書坊裡有買的,差不多都看過了。和我的性情相近,最歡喜看的,就只《金瓶梅》、《肉蒲團》、《杏花天》、《牡丹奇緣》、《國色天香》、《野叟曝言》這幾種。還有《綠野仙蹤》,其中幾段,如溫如玉嫖金鐘兒,周璉偷齊慧娘,翠黛公主丹爐走火,那些所在都寫得與我性情相近,很歡喜看。可惜此刻翻印的,不知是哪個假裝正經的人,將那幾段完全刪了,使我看了索然無味。』」

  熊義立起身來笑道:「世界上竟有這般開放的女子,我真不曾遇見過。你的桃花運是比我走的厲害些。你當時聽了又怎麼樣呢?」

  蕭熙壽笑道:「還早呢,這就算得開放嗎?我見她這麼說,便老著臉問她有丈夫沒有?她眯縫兩眼,咬著嘴唇,懶洋洋的望著我半晌,才說道:『丈夫是有一個,但是……』她說到這裡,望著我不說下去。我說:『但是不在此地麼?』她說:『早就回國去了。有人傳說被袁世凱拿去槍斃了,那消息並不實在。』」

  熊義又截住問道:「怎麼呢?丈夫有被人拿去槍斃的消息,還這麼漠不關心嗎?」

  蕭熙壽道:「不要只管打斷我的話頭,自然有個道理在內。我問她:『你的丈夫不在此地,你一個人也歡喜看那些小說嗎?』她笑了一笑道:『越是一個人越歡喜看。』我說:『那一類書,不是你們年輕女子所應看的,看了有損無益。』她說:『看小說本沒什麼益處,無非圖開心,圖消遣,歡喜看哪一類,便看哪一類,無所謂應看不應看。』

  「我聽她說得這麼不要緊,不由得氣往上沖,放下臉來說道:『我們年輕人血氣未定,最要自家把持。不看淫書,不見淫行,尚且有把持不住,一時失足的恨事。何況無端的看那些淫書,自家引誘自家,怕不做個喪名辱節的事來嗎?等到身敗名裂的時候,再來翻悔當初不該看小說,已是來不及了。在國內幹出醜事來,只害了自家本人,被辱沒的有限,在此地幹出醜事來,新聞上一宣佈,就連「中華民國」四個字都被玷污了。我們沒有懸崖勒馬的本領,這些處所就不能不慎重一點。我一切的事都膽大,就只對於人欲非常膽小,惟恐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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