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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美教員驟結知音友 醜下女偏有至誠心(2)


  下女且不答話,拈了枝雪茄煙,遞給熊義;擦著洋火,湊近身來。熊義剛伸著身子去吸,那洋火已熄了,以為下女必會再擦上一根;等了一會,下女還伸著手,拈著那半斷沒燒盡的洋火,動也不動。熊義心裡詫異,抬頭看下女,兩眼和釘住了一般,望著自己的臉。熊義老在花叢的人,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掉過臉見火爐裡有燒燃了的炭,也不理她,自低頭就炭火上吸;暗自好笑,這種嘴臉,也向人做出這個樣子來,真是俗語說的「人不知自醜,馬不知臉長」了。下女見熊義掉過臉去,也挨過這邊來,借著撥火,雙膝就火爐旁邊跪下,膝蓋挨緊熊義的大腿。熊義連忙避開問道:「你怎知道你主人就要回的,教我坐在這裡等呢?」

  下女涎著臉笑道:「我主人照例是這麼時候回來,因此教先生等。」

  熊義道:「這麼時候,是什麼時候,此刻還不到十點鐘,你主人到哪裡去了?」

  下女望著熊義的臉半晌道:「先生昨夜和我主人談了那麼久,還不知道她到哪裡去嗎?」

  熊義點頭道:「呵,上課去了。那如何就得回來?我走了,她回來的時節,你說我夜裡再來。」

  用手按著火爐,待要立起身,下女拖住衣袖道:「請再坐坐。我主人今日只有八至十兩點鐘的課。先生若走了,她回家又得罵我。」

  熊義問道:「你主人因這一般的事體罵過你麼?這裡常有男朋友來往麼?」

  下女搖頭道:「沒有罵過。我主人沒男朋友往來。不過,我主人脾氣不好,無一日不罵我幾遍。但是她有一宗好處,罵我是罵我,喜歡我的時候,仍是很喜歡我,隨便吃點什麼,給我吃。她最愛好,半舊的衣服,就嫌穿在身上不好看,整套的送給我穿。先生看我身上穿的這件棉衣和這件羽織,不都是很貴重的綢子嗎?我煮飯掃地,穿了兩個多月,還有這麼新。我有個親眷,在質店裡當夥計,前日我教他估價,他說好質六塊錢,若是賣掉,到萬世橋,也可賣十塊錢。」

  熊義見下女呆頭呆腦的樣子,說出這些話來,忍不住好笑。

  然心裡倒原諒她,那種癡笨樣子,倒不必一定是存了邪念。立時把討厭她的心思減了許多,逗著她談談倒也開胃。笑問道:「你伺候你主人幾年了?還沒有婆家嗎?」

  下女道:「我姓吉田,名花子,今年二十一歲了。」

  熊義笑道:「我是問你從何時來伺候你這主人的,不是問你的姓名年歲。」

  花子道:「我知道先生不是問姓名年歲。但是先生不問我有沒有婆家嗎?我婆家原是有的,丈夫也是中國人,在這裡留學。我十七歲嫁了他,同住三年。去年他畢了業,回北京去考什麼文官試驗,教我等他來迎接回國,約了四個月往返的。誰知他一到北京,就寫了封信,寄了二十塊錢來,說他家裡已經替他另訂了親,就在這幾日結婚,不能再來迎接我了。把我紹介給他一個朋友,教我拿著信去見,他那朋友姓陽。我找著了一看,是個五十多歲的鬍子,住在一間三疊席子房裡,身上穿得破爛不堪。我坐都沒坐,就跑出來了。我如何肯嫁他那種窮鬼老鬼?請人替我寫信去北京,質問我丈夫,沒有回信。直到於今,也不知他結婚是真是假,要什麼時候才來迎接我。我因為沒有生活,三個月前方到這,我來伺候我這主人。」

  熊義道:「你那丈夫姓什麼?是哪省的人?」

  花子道:「我丈夫姓汪,叫汪祖綸,是江西人。」

  熊義道:「你是怎麼嫁他的?沒和他訂立婚約嗎?」

  花子搖搖頭不做聲。

  熊義笑道:「汪祖綸我認識他。你前年不是在他家做下女的嗎?」

  花子吃驚似的,望著熊義道:「你怎的知道?去過他家嗎?我是有些像見過你的。我初到他家,本是當下女,只兩個月就改了。你既認識他,請你替我寫封信去,催他快來接我,好麼?他動身的時分約了千真萬真,不過四個月准來接我。於今差不多十四個月了,除接了他第一次的信外,一些兒消息也沒有。我想他當日對我那麼好,何至一轉臉便將我忘記了?他平日最喜說玩笑話,害我著急,我猜度那封信說結婚必是假的,是有意那麼寫了來試探我對他的愛情怎麼樣的。請你替我寫信,教他只管來調查,看我自他走後曾做過一件沒名譽的事沒有。他對我好,我知道;我對他好,他也要知道才好。」

  熊義見花子這種癡情的樣子,心裡著實替她可憐。熊義原不認識什麼汪祖綸,因料著花子必是在他家當下女,胡亂姘上的。中國人哄騙女子的本領比世界各國人都大,花子的腦筋簡單,聽信了汪祖綸圖一時開心的甜言蜜語;接了那種信,還癡心妄想,認作是有意試探。

  這種癡情女子,也算癡得有個樣子了。熊義打算點破她,教她不要指望了,一看她正扯著衣袖拭淚,恐怕說破了,她更加氣苦,只略略勸說了幾句。忽聽得樓底下門鈴響動,花子忙收了戚容,跑下樓去。熊義也起身到樓梯口,見安子提著一個書包,走到樓梯跟前,抬頭望著熊義,笑了一笑,走上樓來。

  今日是第二次會面,不似昨日那般客氣了,熊義伸手接了書包,握了安子的手進房。安子笑道:「你來了很久嗎?我昨夜忘了,不曾說給你聽,我午前有課,害你久等。花子泡茶給你喝沒有?」

  熊義笑道:「便再等一會也沒要緊。花子倒是個可憐的人,方才在這裡對我說她的身世,說得哭起來了。你知道她的事麼?」

  安子道:「怎麼不知道。她因嫁過中國人,至今見了中國人,就和見了親人一樣,問長問短,糾纏不清,總是求人替她寫信。她聽我說美術學校有兩個中國學生,她便要去會面,探聽她丈夫的消息。我說這是兩個女學生,怎麼會知道你丈夫的消息,不要去惹人笑話罷,她才不敢再說了。今日也請你寫信沒有?」

  熊義道:「請是請了,但我沒替她寫。她那丈夫既有信來拒絕了她,她如何不另從別人?」

  安子道:「她肯另從別人倒好了,不會這般癡了。她是個迷信中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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