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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題像初成穠豔句 言情乍結鷺鷥緣(3)


  光陰易過,張思方搬到山口家是十一月初旬,此時十二月半,已住個多月了。天氣陡然冷了起來,因隔神田太遠,夫人教他橫豎放年假只有幾日了,不必去上課,就在家裡也可用功。

  張思方體魄本來弱,嫩皮膚禁不得日本的北風,刮得臉上如刀割一般,便依著夫人的話在家裡用功。真野放了假,每日來閒談消遣。節子素不知避忌,她歡喜這個人,一刻也捨不得離開。

  近來的活計,都是在張思方房裡做。真野來了,她仍是一樣。

  真野見了他二人親密的情形,心中疑惑有什麼苟且,不由得有些厭惡起來,不肯多來看張思方了。張思方以為他也因天氣寒冷,懶得出來。及殘年已過,真野來賀年,也只略坐坐就走了,張思方才疑心他有什麼原因,問節子也不知道。兩人幾年的交情,竟是這樣糊糊塗塗的斷了往來。張思方因真野有了意見,連慶應義塾也不進了,預備改早稻田大學的理工科。其實張思方和節子全是精神上的戀愛,真野粗心錯怪了。真野若不是這般疑心,張思方有一個畏友時常往來,或者還可維繫他點心思。

  張思方已近二十歲的人,雖平日不與惡俗人往來,然男女之欲,是個不期然而然的東西。況又每日和一個絕世佳人坐在一房,哪有不稍涉邪念之理?便是節子平日雖守禮謹嚴,乃半由於生性不喜風華,半由於沒有她歡喜的男子。不是她十七歲的女子,尚不諳風情。兩人都正在邪念初萌,形跡未露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作一句當頭棒喝,便萬事冰銷了。

  新年既過,張思方二人的感情,更是濃厚起來。一晚北風甚緊,張思方已脫衣睡了,忘記將電燈扭熄。想爬起來,又怕冷,便睡在被裡,想等有人走過時,叫他進房來扭。不一刻,果有腳步聲響,漸走到自己房門口來。張思方聽得出是節子的腳音,便裝睡不做聲。節子打開門笑道:「你已睡了嗎?」

  張思方不做聲,節子更笑道:「剛才還聽見你開門響,不信你就睡著了。」

  說著走近身來,剛彎腰看張思方的臉,不提防張思方一雙手突然伸出來,一把將節子的頸抱了。節子立不住,往前一栽,雙膝跪在被上。張思方乘勢接了個吻,節子連忙撐開笑道:「你這樣欺人家不提防,算得什麼?」

  張思方央求道:「好妹妹,和我睡睡。」

  節子向張思方臉上呸了一口道:「你說什麼?不要太……」

  張思方笑道:「不要太什麼?」

  節子立起身來,拍了拍衣服,掠了掠鬢髮,回頭望著張思方道:「我也要去睡了。」

  說著往外就走。張思方也恐怕山口河夫及夫人知道,不敢行強,便說道:「你去請將電燈扭熄,我怕冷不起來了。」

  節子笑道:「燒著一爐這大的火在房裡,還怕冷嗎?」

  說著伸手去扭電燈,身材矮了,差幾寸扭不到手。拖出一張帆布椅墊腳,身子立上去,帆布不受力,晃了幾晃,幾乎跌下來。張思方捏著把汗,連叫仔細。節子故意閃幾下,引得張思方笑。張思方道:「不要真跌了。天冷,時候也不早了,快扭熄了去睡罷。」

  節子一手拿住電燈蓋,一手扭著機捩,喳的一聲扭熄了。張思方見燈熄了,半晌沒聽見下來的聲音,問道:「扭熄了,為什麼不下來哩!」

  只聽得喳的一聲,燈又燃了。

  節子嘻嘻的望著張思方笑。張思方道:「又扭燃做什麼?」

  節子複扭熄,張思方道:「好生下來,仔細閃了腰。」

  才說完,燈又燃了,如是一扭燃,一扭熄,嗤嗤的笑個不了。張思方眼睛都閃花了,連連叫道:「還不快下來,定要跌一交好些嗎?」

  節子才住了手笑道:「我一點力都沒有了,懶得再和你鬧,睡去。」

  隨即下了椅子,關好門去了。

  此後兩人見面,更不像從前了。背著人,便你摳我我揪你的,有時還摟作一團。漸漸的要將那純潔無瑕的愛情玷污起來了。山口河夫在家的日子少,夫人雖常在家裡,只因愛護兩人的心思太重了,不忍過於拂他們的意。並且這種事情,早不防閑,到了這時候,縱要防閑,也防閑不及了。再過了幾日,他兩人居然合辦了那人生應辦而不應辦的事。一對小兒女,只解歡娛不解愁。每晚過了十二點鐘,老夫婦睡著了,節子便悄悄的披衣起來,摸到張思方房裡,交頸疊股的睡覺。如此已非一日,夫人何嘗不知道?只是也沒得法子禁止。後來連山口河夫也知道了。節子更放了膽,除卻停眠整宿,儼然是一對小夫婦一日,節子到神田吳服店裡去,見於一個中國女學生,打扮得非常齊整。她歸家便要張思方去買中國裁料做中國衣服穿。張思方聽了,高興到極處。和夫人說明日去橫濱買衣服。

  夫人望著節子笑道:「你也太小孩子脾氣了,見了心愛的,不論貴賤,只曉得要。張先生也糊塗,換一種衣服,你知道要買多少附屬品?於今二月間,天氣又冷,換衣服這麼容易嗎?」

  張思方心想不錯,像今日這樣天氣,還得穿皮的才好,皮子差了,穿不出去;好的一件至少也得幾十塊錢,再加里衣裙子褲子,得一百多塊錢才夠。此刻手中所有的,不過二十來塊錢。

  雖同鄉楊寅伯那裡可以借錢,只是也沒有多少。寫信要家裡匯錢來,一時間無論如何來不及。起初聽了節子的話,一時高興,也不暇計算計算,及聽夫人這般說,沒了主意。節子見張思方不做聲,悄悄拉了他一把,走到張思方房內。張思方跟了出來,節子低聲說道:「你聽了媽媽的話,便不去了嗎?」

  張思方連忙道:「我去,我明日一定去!只是沒有尺寸,恐不能合身。」

  節子尋思道:「中國女子的衣服,定要合著人的身子做才能穿嗎?我日本女人的花服長短大小都不十分要緊。」

  張思方道:「中國女人的衣服,和西洋服差不多,錯一寸,穿在身上便不好看。」

  節子扯著張思方的手道:「我明日和你同去,穿著合身就買好麼?我這裡有錢。」

  張思方點頭道:「媽媽不許你去,你怎麼樣哩?」

  節子搖頭道:「她不許我去,我也要去。」

  張思方道:「你有多少錢!」

  節子笑道:「我有兩個鑽石戒指。大的五百塊錢,小的三百五十塊錢。你莫對媽講,明日拿去賣了。」

  張思方道:「賣一個小的夠了,只是教我拿到什麼地方去賣哩?」

  節子也躊躇起來,停了一會,還是張思方有見識,笑道:「有法子了。」

  節子忙問有什麼法子。張思方道:「送到當鋪裡去當了不好嗎?有了錢還可贖出來。」

  節子道:「好。此刻去拿,媽一定知道,等夜間她睡著了,我拿出來給你。你去當了,回來不用對媽說去買衣服,只說同到什麼地方去逛逛。」

  張思方點頭道理會得。當晚節子果然瞞著夫人,將兩個戒指都拿了出來,交給張思方。張思方教她將大的留著,次早吃了麵包,即揣著戒指,坐電車到神田來。心想:從來沒有進過當鋪,不知道當鋪裡是什麼樣的規矩,恐怕弄錯了不好。

  他有個同鄉姓楊,名贊,字寅伯,為人很是正直,自費到日本多年。此刻在中央大學上課,住在表神保町的玉津館,平日與張思方交情尚好。張思方因想不如會了他同去當,便在神保町下去,到玉津館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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