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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桑間濮上結帶訂鴛盟 月下風前對花愁蝶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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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張全校章炫灼,金紐輝煌的提著假書包,挺胸豎脊走了出來,不待說是向東條家那條路走。途中想起昨日之遇,真算僥倖。今日這般打扮,哪怕文子見了不動心?不過右手燙傷了,繃著白布,損了點觀瞻,但大致不差,也不十分要緊。心中得意,兩條腿就如紮了神行太保的甲馬似的,不住的向前走。 本來路不多遠,一刻工夫便到了。張全昨天雖在這門首立了許久,因為那時天已垂暮,又與文子初次見面,只一個臨去秋波,早轉得他眼花繚亂,所以這地方的景物,一點兒都不曾領略。 今日到這裡,才一點多鐘,看那大門緊緊的閉著,仿佛告訴張全說文子還沒有出來似的。張全就門縫向裡面張了一會,只見綠樹遮雲,紅簾翳日,芳春晝永,燕語鶯啼。張全恐有人來,走到生垣(日本名樹編成之垣為生垣)角上站了,眼光時時射在那大門上。足站了一個鐘頭,毫無動靜。偶一低頭,見地上畫了許多的字,心想是哪個沒事人在這裡畫的,便蹲下身來,尋那字跡。不尋倒也罷了,這一尋,可又添了一番心事。原來明明白白寫著「遲美人兮不來」幾個字。張全看了,驚異得了不得,心想這字必是中國人寫的。 「再細看那字體的波磔,極與朱繼霖平日寫的相似。張全本來聰明,還有什麼不明白朱繼霖連日外出的行徑,只是不知他已有了什麼樣的成績。但想這樣粉裝玉琢的美人,必不得垂青于朱繼霖。然又想:朱繼霖若全沒有得一點好處,為何這樣如潮有信的每日下午出來呢?於今且不管他有了什麼成績,以後他若出外,我總跟著他,看文子見了他是個什麼態度就明白了。心中雖如此想,卻又自己呸了聲道:「哪有工夫看他,我不知道自己趕急下手,管人家呢!」 一個人蹲在地下想來想去,也不知蹲了多少時間。抬頭一看,只見射在樹上的日光,都變成了紅色,仿佛已到了昨日送客的時候,掏出表看,將近五點鐘了,不由得心裡慌急起來,恐她今日已是不出來了。當時那懊喪的情形,也描揣不出,慢騰騰的立起身來,伸了伸腰,打了個呵欠。洋服的褲腳,因蹲久了,近膝頭的所在盡是皺紋。複彎身抹了幾抹。用腳抖了幾抖,無精打采的提著假書包,離了原處。走到大門口複站住,想再向門縫張望,忽聽得極細碎的木屐聲音,從那邊生垣角上走來。 知道是有人來了,忙退了幾步,眼睛隨著屐聲望去,綠葉縫裡,倩影姍姍而動,漸漸到了生垣這邊。張全此時的眼睛,對住那生垣的角,動也不敢動,肺葉震得砰砰的響,兩隻腳不知道要怎麼站著才好。叉著手不雅,垂著頭,也覺得不妥。挺了挺胸,似乎太不斯文,彎著腰,又嫌過弱。正在心急如焚的沒作擺飾處,驚鴻一瞥,已觸眼簾。他那意中人的風姿,真是難得:幾根鬈鬈之發,似雪如銀;滿口空空之牙,沒唇露齦。 「張全這一嚇非同小可,將頭一縮,掉轉身就走。仿佛這老太太伸著手要來捉他似的,頭也不敢回。跑不了幾步,劈面又來了個人,張全一看不是別個,正是東條文子。張全登時覺得自己的醜態畢露,羞慚滿面,一雙腳不待命令的已停了。心中雖覺得十分羞慚,然捨不得不將那乞憐的眼光望望文子。文子今日見了張全,卻比昨日開放了許多,從容不迫的走近張全,故意丟一條汗巾在張全腳邊,俯著身子去撿。張全不敢冒昧,連忙彎腰拾了起來,恭恭敬敬的遞給文子。文子接了,鞠躬道謝。 「張全滿心想趁這時機說話,無奈心中的話太多,反塞住了喉嚨,一時間尋不出哪句是當說的話出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縱即失,等你慢條斯理尋話,她已不能再等,輕移玉步的走了。這時候張全卻想出話來了,只是文子已走近了大門。張全回身跟了兩步,文子望張全笑了一笑進去了。張全只急著跳腳,心想:剛才那老太太是誰,怎的就沒看見了?說不定她已看見我拾手巾給文子。便走到樹林裡,四處張望了一會。只有幾個小雀在樹上啾唧小語,如談論方才的事。更有幾個燕子,在樹林中穿梭也似的飛來飛去,以外就只有一半含山的日光,也從葉底穿到自己臉上,哪裡有什麼老太太? 張全出了會神,忽聽得門響,連忙探望。門開處,文子走了出來。換了一套素淨衣服,赤著一雙白玉一般的腳,靸著拖鞋,手中牽一條白花小狗,在她那身前身後一跳一撲。文子回身將門關了,也舉頭四面探望。張全穿著青衣,站在樹裡,文子一時看不見。張全咳了一聲,文子即低著頭,左手拈著系狗的皮條,右手引著狗豎起前足,跟著文子走。文子並不理張全,只管引著狗向前走。張全心中領會,便分草拂柳的和小狗一樣跟著走。文子一徑不回頭的走到大久保練兵場,才住了腳,回頭望張全笑著點頭。張全猝逢恩召,反羞縮不知怎麼才好,勉力走到跟前,文子笑嘻嘻的問道:「你是中國人麼?我歡喜中國人,所以帶你到這裡來。」 張全見她舉動出人意外,只得笑笑點頭。文子見張全不說話,笑得低著頭,也不做聲。張全見小狗可愛,即彎腰去捉,將一個書包丟在草地上,文子將皮條遞給張全,隨手拾了書包打開。張全想阻住,已來不及。這書包裡包的並不是教科書,也不是講義,乃是張全常置案頭的棋譜小說。張全原是假裝書包嚇人的,料想沒有人開看,所以隨手撿了幾本書包著。文子打開一看,乃是《布石精要》兩本(棋譜)、《魔風戀風》(小說)三本。文子望望張全,張全低著頭弄狗。文子笑道:「這《魔風戀風》上面寫些什麼故事?」 張全道:「不是我的,我沒有看過這書,是個朋友托我買的。」 文子笑道:「你住在哪裡?怎的從前沒見過你?」 張全恐怕朱繼霖已和她通了情愫,不敢告訴他的實在地址,隨便說了個番地給她聽。文子道:「柏木住了多少中國人,你知道麼?」 張全道:「我才搬來不久,不知道。」 文子道:「有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人,穿著破爛的和服,靸著草履,遠遠的看去就像那夜市上擺攤盤的,你曾見過他沒有?」 張全知道他問的是朱繼霖,便有心探聽朱繼霖演了些什麼醜態,隨口答道:「不是時常提著一根手杖,留下兒根鬍鬚的麼?」 文子點頭應是。張全道:「那人我見過多次。」 文子道:「你去年見著他嗎?」 張全心想:我從前雖認得他,卻沒有來往,便搖頭道:「這幾天才在這街上時常見著他。你問他怎的?」 文子道:「不怎的。因為他這中國人蠢得好笑,也不知道人家的喜怒,一味歪纏。他兩三年前就住在這裡。他的地方,我也知道,不過沒有去看過。可笑他見著我就涎皮涎臉的討人厭。有時他還會寫些似通非通的日文信,強塞在我袖子裡面,我看了真好笑。有時我掏了出來丟在地下不看,他便拾著跟在我背後念。你看那人蠢不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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