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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擲果潘安登場逞豔 驚筵焦遂使酒揮毫(2)


  這日黃文漢、鄭紹畋、周撰、李錦雞都有優待券,先到了,坐在前面一排椅上。後面來的人絡繹不絕,頃刻之間,樓上樓下,擠得水泄不通,都望著臺上拍手催開幕。到六點鐘,羅福將幕一揭。樓上樓下的千百隻眼光,一齊射到馬克身上。不約而同的千百隻巴掌,拍得震天價響。有幾個忘了形的狂叫起來,倒把那些女國民嚇醒了,幸有人叱了幾聲才住。於是臺上聚精會神的演,台下失魂喪魄的看。演一幕,歡呼一幕,徑到十點多鐘才罷。

  次日元旦夜也是如此,不過男子少了幾位,女子多了幾位。男子換了幾位,女子沒有換。黃文漢、周撰、鄭紹畋,這晚都沒有來,李錦雞混入女人這邊坐了。戲完,李錦雞極不得意,回到東鄉館與下女調了會情睡了。次日起借著過年,會朋友打麻雀,推牌九,吃花酒,快樂無邊。這也不只他一人,凡在東京的留學生。到這時候,沒有不各自尋些快活的。不過薰蕕異味,雅俗殊途罷了。其間尋常嫖賭小事,難得詳寫。

  似水流年,新正已盡。有學校的依舊上課,無學校的照常吃飯。與看官們久違了的那位黃文漢,這時候已同著幾個同鄉,在代代木佃房子住了四五個月。因其中無甚大事故,沒有請他出來。這日正是二月初六日,早起即飄飄的吹下了一天大雪。

  吃了早飯,正在讀新聞,忽來了個四川姓伏的朋友找他。那姓伏的單名一個焱字。民國成立的時候,說是在四川省立下了奇功。南北統一,他功成身退,不久即到日本來,在代代木不遠千馱穀町地方佃了棟威武堂皇的房子。久與黃文漢認識,見面彼此寒暄了幾句。伏焱道:「中山定了這個月十一日,由上海坐山城丸動身到東京來,計程十三日可抵長崎。我當得去招待,那日去歡迎的日本人必不少。胡瑛他們都帶了翻譯,我想請你同去走遭。如有演說,請你替我翻譯何如?」

  黃文漢道:「孫先生這回雖是以私人資格到日本來,然到底曾做過中華民國的元首,凡是中國人都應得去歡迎。不過人數太多。不能盡往長崎,就在新橋罷了。那時我少不得也要去的。你既要接到長崎,我陪你去一趟也使得。說是沒有演的,會了日本人,不過幾句應酬話我還說得來。隨你何時去,來邀我就是。」

  伏焱道:「山城丸十三日午前抵長崎,我們於十日清早就要動身。若路上不耽擱,十四日午後便能暗中山到新橋。」

  二人約定了。黃文漢說:「今日新聞上說,大借款二月初四日簽押的事不成功。」

  伏焱問:「是日本新聞嗎?」

  黃文漢點頭道:「《朝日新聞》上的北京特電。」

  伏焱道:「說了什麼原因沒有?」

  黃文漢道:「略略說了些,是因法使康梯反對德人賴姆潑任稽查總監察,說此職當以俄、法人為之,所以有這波折。並說六國銀行團有破裂之兆。」

  伏焱聽了,沒得話說,辭了回家。

  初十日絕早,伏焱即來邀黃文漢。黃文漢也穿了禮服。提了個手皮包,同坐電車,由新橋改乘火車往長崎發進。在神戶遇了胡瑛,帶著個翻譯、兩個日本浪人上車。伏焱接著談了幾句,胡瑛道:「時間還早,明日過福島縣,我要到博多去會會山川健次郎,順便參觀他辦的工業專門學校,前日已知會了他。」

  伏焱道:「我也同去看看。」

  胡瑛點頭。黃文漢心想:山川健次郎是日本有名的人物,並且是個財產家,明日會了他說話,倒要留神。胡瑛帶的那翻譯,不知怎麼個程度,可借此見識見識他,聽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是廣東人。

  不言黃文漢心中暗想,且說火車次日十點鐘時候,到了福島。胡瑛、伏焱等一干人下車,出了停車場,即有山川健次郎派來迎接的兩乘自動車,六人分乘了。頃刻之間到了一個大操場。其時積雪未消,只見滿場一片白光,有許多學生正在雪裡奮勇習體操。駕車的把車停了,胡瑛等下車,黃文漢走最後。

  見前面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穿著一雙長筒靴,褲腳紮在靴筒裡,上身青先生洋服,並沒穿外套,豎脊挺胸的沖著北風,站在那裡看操。見胡瑛到了,掉轉身來,接著行禮。黃文漢知道便是山川健次郎,便也隨著大眾見禮。胡瑛說了幾句客套話,並為介紹伏焱,教翻譯說了。山川健次郎便笑著請大家看操。

  看了一會,一陣極冷的北風吹來,吹得黃文漢幾乎發抖。看胡瑛穿的是皮外套,尚不見十分縮瑟,看那山川健次郎仍是神色自若的站著,並沒有移步。胡瑛的翻譯、伏焱及兩個日本人,都凍得臉上沒有了血色,幾乎僵了。黃文漢素來要強,恐怕露出醜態。忙鼓起精神,足足看了點多鐘,山川健次郎才請他們進屋。這些人真是如得了恩詔,進屋重新見禮。一個個手足都麻木不仁了,都暗恨老頭兒不近人情。

  黃文漢看那房子還是新的,完全西洋式,十分壯麗,陳設亦很大方。聽得山川健次郎說道:「我做成這房子,還沒有來過客。今日初次得各位駕臨,真是蓬蓽生光輝了。」

  胡瑛道:「鄙人晉謁,適逢大廈落成之候,得共瞻仰,才真是幸事。」

  黃文漢留神看那翻譯一副臉,如潑了血一般,說話聲音打顫,發語也全不大方,心中好笑。他方才凍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不到十分鐘便紅到這樣,難道這房裡還冷嗎?怎的說話會打顫?

  如此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也敢和人當翻譯,不是怪事?翻譯說完了話,山川健次郎即起身請他們到食堂大餐。山川兩個兒子都有三十多歲,出來給大家見禮,一同入座。席中山川的大兒子和胡瑛談了些中國礦山開礦的事。那翻譯竭蹶應酬,也沒有談中肯要,便罷了,大家寂靜無聲的。大餐已畢,仍回到客廳。

  用過煙茶,山川便邀同去看他辦的學校。於是大家出來,仍坐上自動車,從操坪抹屋角過來,便是學校。黃文漢同著下車,看那學校的規模,也就比東京的高等工業差不多。山川引著講堂、試驗室、標本室、儀器室,足穿了一點鐘才看完。複回到客廳內,伏焱起身告辭。黃文漢說了幾句道擾的話,山川送了出來,用自動車送到停車場。胡瑛這晚在山川家住夜,次日午後才到長崎。此是後話,一言表過不提。

  伏焱、黃文漢由福島停車場坐火車,當晚十二點鐘光景到了長崎,在長崎有名的福島旅館住了。日本的宮崎寅藏等一班浪人及新聞記者、湖南劉天猛等一班暴徒及留學生代表,都因歡迎孫先生,住在這館子裡。

  十二日吃過早飯,黃文漢無事在街上閒逛,無意中遇了他兩年前一個相好的淫賣婦名靜子,即問黃文漢幾時來長崎的,住在什麼地方。黃文漢說了,彼此在街上不便多說話,分了手。

  黃文漢逛了一會,回館吃了午飯。那靜子在家裡收拾得花枝招展,坐了乘東洋車,徑到福島館來訪黃文漢,在門房裡問黃先生在家沒有。哪曉得中國的姓,用日本話發音,相同的就是這黃字的音最多,如姓高的,姓顧的,姓古的,姓孔的,姓辛的,姓胡的,姓龔的,姓向的,姓虞的,還有許多,一時間也數不盡。雖其中長短音稍稍有分別,然卒然聽去,時常會聽錯。這兩日福島館中國人住得最多,與黃文漢同姓的固有,同音不同字的也就很不少。門房裡的下女只聽得是問黃先生,問靜子又不知道名字,下女只得接著客單上同音的去報。報了幾處,這些人聽得是女人來找,都很詫異。也有平日不尷不尬的人,恐怕遇了冤家,即一口回絕說不是會我的。也有明知不是會自己,故意下來看看人物的。下女報了六七個,才報到黃文漢房裡。

  黃文漢聽了,絕不躊躇道:「是會我的,快請進來。」

  下女出來帶靜子進房,那幾個看的才如鳥獸散,各自回房去議論去了。

  黃文漢見靜子穿得很闊綽,舉止也有些大家風度,不僅與兩年前不同,就是方才在街上見了,也沒有這般模樣。問起來由,原來她自去年正月,嫁了個廣東商人做姨太太。那商人很看得她重,一個月給她三十塊錢的零用,另外佃了所房子給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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