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蘇曠傳奇 | 上頁 下頁
五六


  她搖了搖柱子上的銀鈴,噹啷一聲,戲法開始了。

  兩個赤裸著上身的少年抬進一個巨大的、澡盆一樣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水,水下沉著十七八個小小的玉瓶,玉瓶間有五彩斑斕的海蛇遊弋,盆上漂浮著一方託盤,一隻泛著紅油光澤的碩大烤鳥臥在上面。

  「這是道名菜」,雲小鯊目中有挑釁,「想喝酒,就要動手了。」

  她將左手背到身後,右掌如刀一立,「請。」竟是擺明瞭不想占蘇曠的便宜。

  蘇曠知道雲小鯊的武學自成一家,今天這口酒喝不到,恐怕從今以後船上的日子都不好過,點點頭,招呼聲「來了」,二指一併就向其中一個方口圓肚青瓷瓶伸去。

  雲小鯊右手四指屈拇指鉤,形如海鯊,抓向蘇曠手背,蘇曠小指一屈,少沖穴真氣凝聚,水流如箭,回射雲小鯊脈門,剛要處理遊過來的兩條海蛇,雲小鯊已經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輕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

  兩人身形都是半側半坐,兩隻手變招奇快,偏一盆水半點沒灑出來,馬秦在一邊瞧得目不轉睛。雲小鯊這個遊戲已經玩得熟極,不時將小蛇纏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無比,被一通亂攪漸漸也開始瘋怒,見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臉上都已微微露出鄭重之色。

  蘇曠已經變了七八種指掌招術,但是方寸之地險象環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渾內力取勝,他天性溫和,只在習武一道多少好勝,心道單手對單手再戰不下這一局,恐怕也無顏以對雲小鯊了。

  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水已經旋轉開來,託盤一路在盆邊磕磕碰碰,玉瓶和海蛇絞成一片五彩繽紛,雲小鯊一路攻來,他以反攻為守,右手幾乎在海盆裡繞著圈兒逃竄,雙指捏起一條蛇尾,一圈一點又是一圈一點,五指如弦上飛輪,彈,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圍著託盤打轉兒。馬秦只覺得看得一陣頭暈眼花,也不知那兩個人是怎麼看清楚,偏偏還能過招的。

  雲小鯊「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蘇曠退路,只是掌心一陣溫熱,竟是一團海蛇塞進了手中。她對大海再熟悉再熱愛,但畢竟不是什麼海神龍女,毒蛇見到她該咬還是會咬的,這一團七八條蛇,也看不出頭尾七寸來,雲小鯊抬手把海蛇從舷窗扔了出去——蘇曠已經將盆中酒瓶盡數撈了出來,長歎一聲:「喝這口酒,果然不容易。」

  雲小鯊取出三隻海螺杯,微笑著一一斟酒,酒色濃碧,清冽之中帶著三分濃烈,濃烈之中又帶了三分甘甜,入口綿厚,撞在胃裡才有烈火升騰,蘇曠贊道:「好酒!」

  雲小鯊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種海藻釀成,釀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鐵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曆寒暖水流衝擊無數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遠的船,帶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水手常常口舌生瘡,五臟潰壞,但自從制出海魂來,這些毛病也就跟著好了,你說奇不奇怪?」

  馬秦贊道:「這制酒之人,也算是功德無量,必有福報。」

  雲小鯊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父,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雲海兩家結盟的時候,倒是常常有鬥海魂的場面,可惜……」她取了柄銀刀切開那只烤鳥,鳥腹中裹滿大大小小的扇貝,一落入盤內,鮮香噴鼻。

  蘇曠岔開話題:「這是什麼海貝?單是一聞便如此誘人。」

  雲小鯊挑開一貝:「這也有個名目,叫做舟魄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這貝肉味道極美,但是性寒,只能與浪子鷗同烤才入得了口。」

  蘇曠指了指紅油焦脆的烤鳥:「浪子鷗?」

  雲小鯊微笑:「是啊,這種海鳥遊遍千山萬水,最後在海上築巢,隨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鷗——海魂、舟魄,浪子鷗,是迎接最尊貴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

  雲小鯊所言不虛,酒香肉鮮,而那海貝更是人間極美之味,只吃得蘇曠和馬秦恨不得連舌頭咽了下肚,蘇曠大呼痛快,舉杯道:「以往聽人說過,有人貪戀口腹之欲最後送了性命,今天總算是信了,看來學點粗笨武功,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

  雲小鯊哈哈一笑:「蘇大俠何必過謙呢?能從我手下搶了酒去的,當世名俠中也不會超過十個……只是可惜,可惜。」

  蘇曠又拍開一瓶酒:「可惜什麼?」

  雲小鯊皺眉道:「可惜你若雙手俱全,如今說不定就是武林第一高手。」

  蘇曠搖頭:「未必。」

  「哦?」

  蘇曠道:「我昔日遇到一些失意之事,若是左手未斷,恐怕也要過幾年借酒消愁的日子,絕不會像如今一樣終日癡迷武道,轉益天下名師,閱盡名山好水,這是第一重好處;我昔年武學走的是恩師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斃命,後來少了半邊門戶,才漸漸攻守具備,動靜相宜,常常想著怎麼彌補自己的不足之處,是以這些年,反倒受傷少了,傷人也少了,這是第二重好處。」他仰頭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長,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頓以那一次為最,從此漸漸明白絕處必有轉機,即便屈辱危難總自有它的樂趣——這道理雖然簡單,也是許多年才終於自己明白的,這算是第三重好處罷。」

  雲小鯊舉起酒瓶輕輕一碰:「我敬你。」

  她眼波微微一轉:「為什麼肯對我說這些?你好像不是毫無戒心的人。」

  蘇曠笑笑:「因為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肯單手和我過招的人,雲船主,承讓了。」

  雲小鯊面頰上泛起一陣粉紅:「海若無魂,何以迎浪子?」

  蘇曠撕下只翅膀來:「浪子無翼,何以歸故土?」

  雲小鯊自顧自喝酒:「海闊天空,難道不比故土開闊?」

  蘇曠撕下另一隻翅膀,吃得嘖嘖有聲:「隨波逐流,難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

  酒香肉美,蘇曠和雲小鯊你敬我我敬你,馬秦卻在一邊獨斟獨飲,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燒,那種感覺好像海上的霧氣一樣在蒸騰,飛舞,但遲遲不能成形……是什麼呢?她隨手又抓起個酒瓶,一飲而盡,但願長醉不復醒——她醉了,醉得一點戒心也沒有。

  朦朦朧朧中,好像有人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頭搭了件外衣,然後歎口氣,也走了出去……

  馬秦醒過來的時候,舷窗正對著東方,巨大的火紅的朝陽正緩緩從海線升起,一隻雪白的海鷗從窗前飛過,尖喙叼著一尾銀鱗。

  咚咚咚的木鼓聲,敲破了黎明的寂靜。

  那是一種古老而莊嚴的節奏,令人神魂如歸洪荒。

  艙內已經沒有人,馬秦跳起來,想了想,換下了昨天那身白衣,一路疾走出去。

  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雲小鯊的座船最為華麗,海船不知何時拋了錨,十一艘船漸次排開圍成一個弧線,艙板和船頭都站滿了人,好像在期待著什麼儀式一樣。

  雲小鯊站在船頭,她又穿上了在鏢局的那一身軟甲皮靠,長髮束得乾淨俐落,回頭沖馬秦笑了笑,縱身跳下海去。

  馬秦尖叫起來:「鯊!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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