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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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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母親屢屢想要說話,但是看了看夫君的面色,還是忍住。 「難得你孝心來看我一眼」,杜家衡勉強笑了笑:「爹娘死了也閉眼了……嘿嘿,我不該聽你方世叔的話,明哲保身啊……反正左右是個死,還不如死前……咳咳,做點事情……」 杜鎔鈞想問問方家上下的下落,卻又不好意思出口,想了又想,問道:「大哥呢?」 「鎔裁……」母親再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菱妹,不許這樣!」杜家衡拍了拍夫人的大腿,接著說:「你大哥……似乎是當場格斃……你大嫂和沿兒,不知被帶去哪裡了……鎔鈞!不許哭!國難如此,忠臣烈士難逃一死,你,你怕什麼!」 「孩兒不是怕」,杜鎔鈞連忙正色:「只是,爹爹……這場飛來橫禍究竟是怎麼回事?」 杜家衡緩緩搖了搖頭,似乎是不願多說,半晌開口道:「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楊公麼?當年王世貞去牢裡探訪他,他……自己用破磁片割去腐肉爛筋,大呼痛快……正邪……不兩立,你既然讀過書,就應該明理。」 杜鎔鈞黯然點頭。 「快去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杜家留下條根,老夫很知足了。」杜家衡抬手似乎想要撫須,卻被鐵索牽連住:「不過,你給我記住一件事。」 「孩兒聽命!」杜鎔鈞含淚道。 「諾顏……是個好孩子,亂世之中若是可以活命,你……你不許嫌棄她!」杜家衡厲聲說道:「一介女流,如何……咳咳,自全?她,終歸是我杜家媳婦。」 「孩兒深愛諾顏,至死不變。」杜鎔鈞點頭:「她若有個閃失,孩兒此生也不談婚娶了。」 杜家衡似乎又有話說,但是終究停住,拍了拍老妻肩膀:「你娘,自願在這死囚牢裡陪我……我,我一生俯仰無愧天地,只是……菱兒委屈你了……」 最後一句話,竟是對著妻子柔聲細語,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這一聲「菱兒」,杜鎔鈞竟是從未聽過。 杜鎔鈞看著母親,臉上竟有了一絲紅暈,輕輕拉了夫君的手,念著: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 二人雙手緊握,似乎又到了那青梅如豆的時節,一紙松明箋,在春風一樣柔和的琴聲裡傳遞,杜家衡忽然跳進瞿菱的後院,看著一身杏黃衣衫的瞿小姐,低聲道——「阿嬌初著淡黃衣……」 瞿菱的臉,羞紅如海棠,卻終究沒有跑回屋去。看著白衣黑髮的翩翩少年,一顆心,似乎也融化在春風裡…… 杜鎔鈞的眼中,已有淚光閃爍,他慢慢的,把手伸入衣襟,握住了短刀。 「鎔鈞!」畢竟是母子連心,瞿菱喝道:「住手……你,你就算不憐惜自己,難道不顧及王公子麼?」 「娘——」杜鎔鈞再也忍不住,撲進母親懷裡,壓著哭泣,淚水奪眶而出。 瞿菱緊緊的、死命抱住兒子……她知道這一放手,便是生離死別,終究是女子,哪裡承受得了這等錐心之痛?也低聲哭泣起來。 這一回,杜家衡沒有阻止,只是喃喃:「菱兒……家衡負你……家衡負你啊。」 瞿菱勉強抬起頭,拭淚道:「我和夫君,生同床,死同穴,不過早去奈何二十年,有什麼捨不得?瞿菱雖然女流之輩,也瞧不起賣國走狗,無恥奸臣。家衡,我和你同死,又是成仁壯舉,實在是……是上蒼垂憐你我夫妻的清名呢。」她用力咬牙,將杜鎔鈞推出懷裡,淚水卻又一次落了下來。 杜家衡知道夫人雖然剛烈明理,此時卻實在割捨不下,他伸了手,把夫人雙手一起拉在手心——這雙手,已經折斷了兩根指骨,皮開肉綻,但是杜家衡撫mo上去,似乎還是當年潔白纖細,柔若無骨的小心。 「菱兒,說的好,得妻如此,夫複何求?」他微笑。 杜鎔鈞知道父母主意已定,退後兩步跪倒,扣了三個響頭。三人淚眼相對,竟然誰也提不出分開。 「杜公子。」身後,朱衣人險些有了些焦急。 「快去吧!」地上,委頓的夫婦二人一起勉強笑著,似乎要給兒子最後一點勇氣,杜家衡低頭,似乎是對妻子說,又似乎是對孩兒說:「菱兒,還記得楊公臨終之作麼?」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瞿菱一字一字念著,這首絕命詩當時天下無人不知。 杜鎔鈞知道父母心意,咬牙站起,一步一打晃地出門,骨節幾乎都要捏裂。 「平生未報國,留作忠魂補!」父親低沉的聲音響起,和母親一起念著。 沒有回頭,但他知道,父母再不會分開…… 當年杜家衡自稱九華第一才子,目高一切,但遇見瞿菱之後,不求仕宦,新婚燕爾便隱居玄武湖畔,夫妻詩詞吟唱,如同神仙眷侶。杜鎔鈞曾聽母親說起過當年父親一襲白衣,風神如玉,不知多少大家閨秀為之傾心。只為母親一句笑語,就折斷昔日求凰之琴,遠避異鄉,只求一生相守…… 母親,當年應該也是驚豔的人物啊。 杜鎔鈞不敢回頭,不敢回頭看那兩堆腐肉,不敢想像那就是心中如神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到什麼時候。 牢門又一次閉攏,連獄卒也極是驚歎,遠遠避開,給這對同命鴛鴦留下最後的一段時間相處。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刺目的陽光幾乎一下子將杜鎔鈞擊倒。 「杜公子」,身後的朱衣人扶住了他:「令尊令堂求仁得仁,你千萬節哀。」 「你?」杜鎔鈞這才想起打量一下恩人,「秦通判?」 「快去吧……」朱衣人無意多說,「令尊和方先生義薄雲天,我和王大人都極其欽佩。公子好運!」 被隨手輕輕一推,杜鎔鈞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秋日的太陽慘白而不熱烈,照得路上一片灰濛濛…… 去哪裡?應該去哪裡? 杜鎔鈞不知道,腦子裡兀自是适才父母心神相通,兩情相悅時的情詩: 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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