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風塵歎 | 上頁 下頁


  再也不顧身上乾淨衣裳,一下子撲到在河堤上,放聲大哭。

  「諾顏」,一隻清秀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抱起她的身子:「不要哭了,乖啊,阿龍哥哥走了,還有我哪!」

  「你?」諾顏抬起頭,鼻涕拖的老長,糊住嘴巴。

  那只手輕輕抹去她滿臉的鼻涕眼淚,眼前是一個瘦瘦的少年:「杜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小杜子!」諾顏顯然還接受不了「杜哥哥」的說法:「那也行,可是……你讀書讀不過我,劍法又老是那麼差,一和阿龍哥哥打架就會輸……你,你和我玩什麼呢?」

  這小丫頭,自己不會功夫,講究還挺多。「小杜子」的臉有點紅了,憤憤地反駁:「喂!那個那個可是——龍哥比我大三歲啊!諾顏你等著,過三年,我功夫一定比他好!」

  「嗯……」諾顏似乎還不服氣:「阿龍哥哥他……」

  不知為什麼,或許是被她一迭聲的「阿龍哥哥」叫的煩了,那個叫做「小杜子」的少年一下生氣起來,好象還生了很大的氣,抓起一枚石子向秦淮河面擲去,一連打了七八個水漂。他瞪著諾顏,大聲說:「楊大哥走了!以後只有我陪你玩!他不會回來了,你懂不懂啊!」

  他一個接一個地丟著石子,簡直就是向河裡砸了,濺起了一個又一個美麗而短暫的小水花。

  似乎被他兇悍的神情嚇住,剛剛破涕為笑的小姑娘又抽抽答答的哭了起來,蠻不講理地道:「你胡說,胡說!阿龍哥哥會回來的。他答應會送我禮物……」

  想起了昨天他和阿龍好不容易才哄走這位小姑奶奶的情形,「小杜子」一下就笑了起來,他正準備隨便哄哄諾顏,卻發現她一下子完全安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河灘。

  河灘邊,是一塊極尋常的大石頭。石頭上端端正正放著一粒小小的石珠,若不是用青色的絲帶穿著,根本就分辨不出。

  小杜子剛伸出手,諾顏早凶巴巴推開他,上前搶了石珠,死死攥在手裡,粲然笑道:「我的!是我的!」

  「只不過一顆小石頭,隨手也能撿一籮筐啊!」小杜子悻悻。

  「長著眼睛看清楚!」諾顏驕傲的舉起她的寶貝:「這是一粒,磨-刀-石!」

  小杜子一下明白了。磏,本來就是赤色磨刀石的意思。

  「楊磏龍啊楊大哥!」他在心中默默抱怨:「你走就走,又何必招惹這個小姑奶奶?」

  諾顏卻是什麼也不明白,小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地跑開了,一路大喊大叫著:「誰也不給!我的!我的寶貝!」

  清清脆脆的嗓子,火紅的活蹦亂跳的身影,就這麼映在杜鎔鈞心口上,眨眼已經六年。

  「諾顏……我的,我的寶貝!」杜鎔鈞喃喃,心口有了種被剜去一塊的感覺。

  七年了,一粒普通的小石頭早被摩梭的圓潤如玉。當三個月前,這粒石珠夾在諾顏的庚貼裡送進杜府的那一刻,他心中明白,他的玉人兒,已經把一切,一切,都託付給了他……

  「杜施主」,遠遠站著的明靜還是喚了一聲,驚醒了他的沉思,明靜指了指天:「下雨了……」

  秋日的暮雨早已經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天也不知什麼時候黑透。杜鎔鈞這才發現,身上的僧袍濕的可以擰出水來。

  明靜歎了口氣,忍不住輕聲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娘子。」杜鎔鈞的臉上慢慢呈現出一種極壓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還好嗎?」明靜問道,心中也明白,這位姑娘,是絕不會太好的。

  杜鎔鈞忽然緊緊抱住頭,聲音裡是再也遏制不了的顫抖:「不要問了!我不知道!」

  明靜不再問下去,他只靜靜伸出手搭在杜鎔鈞肩頭,試圖給他一點點安慰——這樣的初秋,這樣的冷雨,一隻陌生的手似乎可以給人極大的安慰,杜鎔鈞終於哭了出來,像個絕望的孩子。

  他顫抖著,顫抖著,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個什麼依靠,但終究沒有。只慢慢抬起頭,眼裡是通紅的血絲。

  她會……死麼?

  那麼嬌嫩、那麼鮮豔的女孩子。

  杜鎔鈞幾乎每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銘心的一幕,諾顏穿著大紅的嫁衣,鳳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兩個差役扭著她的手臂,骯髒的、烏黑泥濘的繩索在雪白的脖頸上纏繞。喜堂上早就亂成一團,他的父親,兄弟,岳父,岳母……被當作畜生一樣地繩捆索綁,娘親一邊死命地掙扎,一邊回頭大喊著:「鈞兒……快跑!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他怎麼能不回頭?

  兩個男人粗魯的手已伸入諾顏的嫁衣下,似乎可以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諾顏沒有喊叫,只是死命咬著牙,承受著生命的劇變——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諾顏出閣的日子。

  杜鎔鈞承認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偏心,在這個時刻,最令他揪心的,確實不是父母,而是諾顏——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裡攫取和貪婪的目光。

  諾顏……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還好麼?

  明暗閃爍的火焰挑動著思緒,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動跳過,杜鎔鈞輕輕閉了眼,繼續回憶著……

  金陵第一才女方諾顏,得名已經甚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