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重整河山待後生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這一頭烏髻分毫不亂的,又有什麼好梳?話梅舉著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著主母唉聲歎氣再梳,還能梳回十年的青春不成?

  「好妹妹,起來吧。」顏如語伸手去扶地下的人兒,心裡騰騰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當真瑩如冰雪,酥如醴酪,這麼軟軟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澆在了黑饃饃上,好不自慚形穢。那「好妹妹」再一抬頭,顏如語只想捂了臉去。時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經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樣的美人,不送與帝王將相譜一段佳話,真是國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騷滿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雲,為婦之道,不可善妒。審時度勢地落落淚傷傷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體面尊嚴。

  這鮮溜水嫩的小美人兒才十六歲,人好,名字也不錯,叫做莫水窈。

  韓退之有言:不平則鳴。

  顏如語心中有大不平她嫁進門,受盡三吆四喝冷嘲熱諷。莫水窈則不然,人人贊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連門都不出,婆母也不見怪,只笑兒子還年輕;她勤習針織女工,莫水窈吟詩作賦;她三更即起五更梳頭,莫水窈卻睡到日上三竿,嬌滴滴地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婦道婦道,是為婦之道,難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顏如語本來就已經大大不快,現如今,更是心中積鬱,怒火中燒。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過分,她即便心裡不舒坦,也絕不至於發作出來。但是這一回莫水窈實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闖進房來,說是小貓叼了戒指鑽進屋,要找一找。顏如語匆匆忙忙趕回來,正看見莫水窈在彎腰查看一口密密封鎖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隨口道:「姐姐這是什麼?好生嚴實呢。」

  顏如語怒不可遏,抓頭撓臉地將莫水窈趕了出去。只是這一鬧,被曾大少爺好一通訓斥:「她不過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開,你瘋瘋癲癲像什麼樣子!」

  顏如語丟盡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奴才見風使舵地開始巴結新少奶奶。只有話梅還忠心耿耿,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大少奶奶何必這麼仁厚?難道我們還沒法子整治那個狐狸精?」

  顏如語搖頭,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歎口氣,不說話,被問得急了才幽幽歎道:「搶?搶回來也已經不是當初的曾九霄了。」

  她開始發呆,愁苦,常常一兩個時辰地看著窗外,即便有人諷刺幾句,也充耳不聞。

  相夫不成,顏如語把全部心思都投在兒子身上。

  熙官聰明又懂事只可惜,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一點兒。有一回,兒子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園看,結果看見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叢下滾在一起,莫水窈的一條腿鉤在男人腰上,活像一隻剝了殼的小蝦米。

  曾九霄惱羞成怒,一記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顏如語想,這婦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來,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錯之有?不過是剛入門時不懂規矩,言辭粗俗了些,行止親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蘇夫人一語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蘇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義女而已。

  本以為為婦之道大同小異,嫁進人家就應該遵循,沒想到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時欣喜親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罵,還罰跪三日,可今天這光天化日的,一對男女在花園野合,卻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原來……婦道這東西,也是運用之道,存乎一心。

  顏如語只管倚著門檻出神,卻見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樣地從門前經過,身後抱琴的提盒的,小廝丫頭跟了一群。

  「這是哪兒去?」顏如語隨口一問,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們這是去羅將軍府上。羅三少請大少爺赴那個三春詩酒宴,羅家三少今年大手筆,給女眷們也單開了個園子……」那個小廝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門處,曾九霄微微笑著看了顏如語一眼,大步走來,虛挽著莫水窈,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帶紫雲襟,倜儻俐落宛如當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個身邊人。

  「爹爹,爹爹!」熙官從顏如語身後擠出來,一把扯住父親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說羅三叔會教我武藝?」

  曾九霄彎下腰:「先生今兒教的書,溫了沒有?」

  「溫了溫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覺學會了些父親的跋扈之氣,「不信我背給爹爹聽!」

  「我曾九霄的兒子,還能錯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來,「水窈,你帶著熙官,我們走吧。」

  「多謝爹爹!」熙官一蹦三尺高,忙牽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回頭揮揮手,「娘,我玩兒去了!」

  「去吧……」顏如語的唇際無力地吐出兩個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字,木然地揮了揮手,只是兒子並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舉了好久,直到話梅忍不住了,抹著眼淚去搖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話梅輕輕地哭了起來,「咱們怎麼就這樣了呢?」

  當年話梅只有七歲,是撥過來服侍她的四個丫頭中最小的。那時候顏如語每天憂心忡忡,目光跟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直到有一次話梅費力地端了一大盆熱水,顏如語心疼地接過來:「小孩子家怎麼能做這個?太不像話了,給我給我。」

  很快就證明了,不像話的不是小丫頭話梅,而是這位不懂禮數的顏夫人。

  顏如語一直在付出代價。四個丫頭裡,最大的那個被撥到別的房,過得不好,常常挨打,顏如語心疼得直抹眼淚;第二個被打發嫁了出去,顏如語哭得天崩地裂眾人側目。她軟語哀求夫君幫忙好生照顧剩下兩個小的,曾九霄想來想去,決定把最漂亮的那個收了房。這下顏如語一哭二鬧天下大亂,丫鬟走得含冤帶屈,也是從此之後,夫妻漸漸冷淡了下來。

  話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她又能做什麼?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經是自身難保。

  夜,漸漸深了。顏如語睡不著,倚枕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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