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燈 > 重整河山待後生 | 上頁 下頁
四〇


  阿瑪曼貢的臉頓時又紅了。這個人,明明做著讓人感動的事情,為什麼總是說些討厭的話呢?她歎了口氣:「蘇曠,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聽你說回正經話。」

  「你真的想聽?」蘇曠眼中有光芒一閃,自顧自扭頭大聲招呼道,「笑兒」

  馮笑兒遠遠答應:「嗯?」

  蘇曠一本正經:「我覺得,為了苗漢兩族的和平相處,為了南疆百姓的」

  馮笑兒和神唱捶地大笑起來,打斷了他:「哈,蘇大俠你又發瘋了。哎,說正經的!」

  蘇曠嘿嘿一樂:「好,換個話題,你覺得我跟你姐姐合適不合適?」

  馮笑兒頓時來了精神:「那要看你的表現了。」

  神唱諷刺道:「我們尊主面前,獻殷勤的人多了去了。」

  連早就躺下休息的妙筆也直起了身子:「哦?小蘇今天怎麼說起真心話來了?」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臉上,蘇曠稍稍有些落寞,勉強笑道:「喏,你都聽見了?」

  阿瑪曼貢猛地低下頭去,只覺得鼻樑一陣酸楚。原來偌大的天下都一樣若得心事如常訴,誰願一生扮疏狂?

  蘇曠兀自笑道:「我敬重你一個姑娘家敢以只手補天裂,我想讓你明白漢人中也未必都是瞻前顧後之人。你想天下太平,我亦願南疆和平,盼望一己之力能派上用場,如此而已。」說到最後四字,他話裡已有錚錚之意。

  阿瑪曼貢漫不經心地玩著辮梢,伸指彈起一朵冥蘭花,輕輕巧巧飄落在地:「原來如此而已……我還當你兩句話都是正經說的。」

  蘇曠瞠目結舌,連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一時失言,唐突了尊主。」

  阿瑪曼貢苦笑著搖了搖頭,臉上微微發熱,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嘟噥:「去你他媽的。」

  也不怪蘇曠大驚失色,蠱王之尊崇,甚至還在王侯將相之上。想當年何鴻善新官上任,自覺封疆大吏無限風光,大大咧咧地闖了月亮峰,還沒上山,便中了奇蠱。若非龍詔王賜藥,恐怕就會當場立斃。但饒是如此,他以「小周郎」之風雅,硬生生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著實懷恨多年。

  「只是,究竟是誰下的蠱呢?」蘇曠好奇地問道。

  沒想到四人都是搖頭:「不知道。月亮峰人人通蠱術,隨便是誰都一樣的。」

  妙筆歎道:「也就是那件事以後,阿瑪曼貢下令不得濫用蠱術殺害無辜者,違者償命。弄得咱們月亮峰人人畏首畏尾,好些次都吃了大虧。」

  阿瑪曼貢笑道:「大哥要是覺得不好,這規矩咱們再商量就是。」

  妙筆搖頭:「尊主早就長大啦,哪裡還輪得到我們多嘴。」

  蘇曠聞言,百思不得其解。以阿瑪曼貢的身份名望,為何總是對妙筆尊者敬畏有加?連座下的金獅也拱手送了他。

  長路漫漫閑來無事,他尋了個機會轉向馮笑兒打聽。

  馮笑兒望著遠方她現在也不過是個少女,當年的事情著實有些遠了:「蘇大哥你有所不知,在月亮峰上有十九位長老,都是各族族長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姐姐她雖然一直深孚眾望,但總得不到長老們的歡心。當年定親的時候長輩們就大為光火,哪有苗家的王女和漢人結親的道理?而大哥是長老裡最年輕的一個,他力排眾議,一直效忠姐姐。三年前,老尊主忽然中毒死了,按照規矩,哪位王子為蠱王報仇,就能接任蠱王的位子。王子們互相攀扯,姐姐沿著瀾滄江漂流了一千多裡,才在一個傣家寨子裡找到制毒人。」

  看來王位傾軋這種事,各地各族都是大同小異。蘇曠隱隱猜出了後來的事情。

  馮笑兒的聲音放柔了不少:「但是姐姐不肯說出究竟哪位王子才是幕後的主使,他們吵來吵去,就把矛頭指到她身上你說多麼好笑,那時候她名聲大極啦,在大家心裡,像是月亮一樣神聖,真要是想做蠱王,哪裡要這麼麻煩?那些長老不過是憎惡她推行漢人的東西,毀了苗人自己的傳統。後來她的七個哥哥湊在一起,商量著合力除掉她。那時候姐姐在修習心蠱,大哥二哥就聯手和他們在月亮峰頂鬥蠱七天,結果兩敗俱傷,王子們死了,大哥的手也廢了。唉,這麼又過了兩年,到了姐姐十九歲的時候,連傣家人都送來白象和白孔雀,那可是京師的皇帝也看不到的吉祥物。長老們沒有辦法,只好承認阿瑪曼貢就是蠱王。她繼任的時候,三千里南疆都高興壞了,送來最好的禮物蠱王是咱們各家人共有的王啊。只有你們漢人不高興,連聲祝賀也沒有,時時刻刻提防她造反。嗯,我扯遠啦,總之繼任的時候,姐姐當眾把金獅賜給了大哥,那天晚上月亮特別白特別亮,我們唱了好多歌……只是可惜,那樣的時候再也回不來了……」

  蘇曠忽然覺得,這個年輕的小丫頭,似乎也不像看起來那麼天真……月亮峰人人都滿懷心事,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

  因為喜歡神唱的姑娘總是那麼多,一路上行走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眾人也不催他,只聽他一村一寨地唱下去,想著自己年輕的時候,可也有如此的風光。

  有時住在寨子裡,大家總是輪著圈兒喝酒唱歌,神唱唱得最好被敬酒,蘇曠唱得最難聽被罰酒,笑兒跳舞出色被灌酒。阿瑪曼貢被諸人敬若神明,每一下場,當即掌聲雷動,只有妙筆尊者默默坐在一邊,終日若有所思。有姑娘喜歡他安靜沉穩,頻頻把竹筒酒碗塞進他手中,他也來者不拒,酒到杯幹。青鬃金毛獅子驕傲不准人靠近,那只可憐的白老虎卻被小孩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怒極了便震天價一吼,小孩子們被嚇走,不多時又來騷擾,看得蘇曠他們大樂不已。

  終於有一天,馮笑兒忽然神秘兮兮地說再有兩日就到高黎貢山了,你是第一個跟我們回家的外人呢……

  回家,這是一個多麼誘惑的詞啊……蘇曠那天沒有守夜,就在漫天星光裡睡著了。他睡得很沉很沉,一時間,夢裡不知身是客。

  §外傳三:雲南鋒鏑錄 四、為卿負卻平生義

  蘇曠在春雨中醒來。

  雲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裡,撓得人心裡癢癢。生命一點一滴地溢開,蘇曠走在路上,幾乎聽得見種子生長的喘息。

  蕭條的軀殼裡滿溢著力量,殘生凋敝的冬餘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懶得積蓄了,現在要的是生長,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紅柳綠,無心感歎無心比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陽在陰雲之上,力量在根須之下,如此適逢其會,除了站出來,會一會這風雲雷電,還能做什麼呢?

  哢嚓

  忽聞震雷,似乎將遠山表面的陰霾一舉劈裂,淡濛濛的綠意掙扎著,迸發開,竭力彌漫。山在盡力,水在盡力,春雨一絲絲擠下,萬物都在渴求不久後的濃墨重彩。

  蘇曠抬著頭。雨潤遊子面,這時節上路,也是一種享受又是一冬過去了,雖說前途艱險,雖然往事不堪重提,但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勢不可當,他不由得也讚歎了一聲:「好雨知時節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蘇大詩人,驚蟄還早,有的是雷聽。」馮笑兒前頭招呼,「離高黎貢山只有一天的腳程,我們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聲音忽然充滿了驚恐。

  春雨還在綿綿地落,落在那個昨夜載歌載舞的寨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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