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四看金庸小說 | 上頁 下頁 |
前言:享用無窮,得益無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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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看》到《四看》──足足過了一年之久,頗失預算,但總算有了。在這一年之中,有舒國治先生的金學著作,也有計劃把許多寫作人,零碎的論及金庸小說的文字,彙集成一冊「金學研究」。那天,沈登恩、董千里、林燕妮等幾個人在一起,董千里先生捷才無比,立即道:「這本書,可以叫《諸子百家看金庸》!」所有人一致叫好,大約不多久,這本書也可出版了,「金學研究」可以有一陣熱鬧。 每次,在前言中,總不免要談談武俠小說。武俠小說有一個時期,曾被一些人當作是洪水猛獸般可怕的東西,也曾被當作「不登大雅之堂」、不值一提的東西。但是用這種態度對待武俠小說的人,越來越少,他們聲嘶力竭,可是發出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幾乎聽不到了。因為武俠小說越來越被廣大讀者接受,這一些人的叫聲,已經沒有了聽眾,甚至有的,他們自己也迷上了金庸的武俠小說,還有甚麼可以喊的呢? 這真是好現象,大好現象。 有的人,還以為武俠小說只是「成年人童話」,是完全沒有現實意義的。 這種說法,自然大謬。 武俠小說中,各式人等皆有其不同外形,有身懷絕技之絕色小尼姑,有滿身濃瘡的丐幫異人,有風流瀟灑英俊出眾的書生(多有一個或多個暗戀他的師妹),有千嬌百媚膚光如雪的妖姬(多有一個或多個跟隨她的面首),有白髮老嫗,有黃口豎子,有虬髯大漢,有窈窕淑女,等等等等,凡是可以想得到的形象都有,凡是想不到的也有。 而在性格上,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也多姿多彩至於極點,由各種性格正常或不正常,稀奇古怪的人與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所組成的無奇不有的種種經過,也就是武俠小說豐富無比的情節,是武俠小說吸引人的主要原因。 在武俠小說中,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和各種各樣的事。在人類史上所有發生過的事,所有出現過的人,都可以在武俠小說之中找到,而未曾發生過的事,未曾出現過的人,也可以在武俠小說之中找到。 過去,現在,未來,世上發生的事,出現過的人,都可以在武俠小說之中找到他們的影子,怎能說武俠小說沒有現實意義呢? 武俠小說的故事可能是虛構的,(哪有一部文學作品的情節全是真人真事?)但參與這些情節活動的人,卻全是世上各種各樣人的典型。 所以有時,看武俠小說,頗有看預言的功效,一部寫在二十年之前的武俠小說之中,可以找到近年來才冒出來的人和事的影子。豈真武俠小說作者有預言能力乎?非也非也,那是由於武俠小說作者寫盡了世間的人和事的緣故。世間一切事,都和人性的優或劣有關,此所謂「太陽之下無新鮮事」,千變萬化,變來變去,變不出人性優劣明愚的範圍。 若不信,且舉一例,例中人物,是朱長齡先生。 朱先生出現在金庸的《倚天屠龍記》之中,這位仁兄,在深山之中,基業甚厚,生活逍遙,但是他卻覬覦屠龍刀。他擅用陰謀詭計,在陰謀陽謀一起失敗之後,他就硬來,想活捉張無忌,逼他去找屠龍刀(屠龍刀真是好東西,人人都想撈上一把),卻反令得張無忌爬過了一個山洞,找到了九陽真經,武功大成。而那位朱先生呢?在張無忌練九陽真經的五年之中,天可憐見,在一塊凸出懸崖的石頭上,淒清孤零地過日子。五年之久,總該頭腦清醒點了吧?然而並不。 五年之後,張無忌功成出洞,被他再一次用陰謀詭計弄得跌下山去。朱先生大喜之餘,勝利沖昏頭腦,屠龍刀的邊還沒摸著,又想起九陽真經來,正是窮心未退,色心又起,於是他仔細盤算一番: 「我上次沒能擠過那個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蠻,以致擠斷了肋骨。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來,我自然也能過去。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後,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後練成神功,無敵於天下,豈不妙哉?哈哈,哈哈!」(原著第六三〇頁) 朱長齡先生心思縝密,想得一點不錯,而且還檢討了上次失敗的因素,輕輕巧巧,推在「太心急」身上,當然,失敗是偶然的,可以改正的,而且十分容易改進,想起來,一定可以成功──可不是麼──太心急,一天等於二十年失敗了,本世紀番兩番,自然絕無問題,想起來,竟然容易得很。而且,「他既能過來,我自然也能過去!」人家能,我們自然也能!意氣風發,信心十足。 於是,朱先生開始行動: 「他平心靜氣(按:這四個字真妙,急躁冒進不行,反其道而行之,平心靜氣應該行了吧?聰明笨伯,自有其自說自話的邏輯),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許,可是到得後來,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絕不可能。」(第六三〇頁) 在這時候,朱長齡如果知難而退,明白世界上有些事,人家做得到,絕不等於自己也可以做到的淺明道理,他還可以退回來。但是這位聰明和信心十足的仁兄,卻不明白這道理,不行麼?那怎麼會,一定可以,於是他繼續努力,而且重新檢討: 「他知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六三〇頁) 看,上次的錯誤不再犯,這次自然可以成功。他要是明白一次失敗絕不等於第二次一定成功的淺明道理,他這時還可以退出來。但是這位聰明和信心十足的仁兄,卻不明白這道理。 所以他:「……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且覺一顆心跳得如同得打鼓一般,幾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六三〇頁) 朱長齡先生想到要退了,知道自己不行了,不妙了,但到那時再來縮手,卻已經太遲了! 朱先生境況,真是可憐: 「哪知進去時雙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便縮小肩頭的尺寸,這時雙手被四周巖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心中卻兀自在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為甚麼我竟會擠在這裏,當真豈有此理!』」(六三〇頁) 好一個「兀自在想」,想破了他的頭,他也想不通其中道理,雖然這道理旁人早已知道,但他想不通。因為: 「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聰明機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六三〇頁) 文才武功,聰明機智,一流高手,就是相信了「他既能,我也必能」的這個蠢理,就落得這樣下場。 武俠小說中這短短的情節,當然不會是故意在諷刺甚麼人和甚麼事,這寫在近二十年之前,但卻具有預言式的描述。世上真有那麼笨,連那麼淺明的道理都不明白的人?只怕沒有吧,如果有,那真是豈有此理之極! 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 武俠小說非但有現實意義,而且還早已把一些人的嘴臉,寫進了小說之中!寫這段前言之時,在香港,而且正值香港前途蒙上陰影,人心不定之際,而一些癡人,又以為由他們來治理香港,一樣可以「維持安定繁榮」,「人家能的,我必也能」的話出自高層之口,竟然和金庸小說中人物的心語完全一樣,豈不有趣! 金庸小說中的語句,有的真是深入人心,妙到絕點,在《笑傲江湖》中,寫專權者的心理,有「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等句子。 武俠小說寫得好了,寫到像金庸這種程度,或接近金庸這種程度時,可以說應有盡有,一切人生百態,善的惡的,醜的美的,古怪的正常的,全在其中,如明鏡,如犀照,魑魅魍魎,無所遁其形;義士君子,皆可見其志。 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絕無法做到武俠小說所能做到的地步。 武俠小說在文學上的地位,由此可以得到進一步的肯定,豈止是消遣時間之用那麼簡單! 武俠小說有一個大隱憂。 這個大隱憂,現在已越來越明顯。 並不是武俠小說沒有了讀者,情形恰好相反,武俠小說的讀者越來越多,武俠小說的地位,也逐步得到了肯定,可是隱憂是,武俠小說卻越來越少了! 「武俠小說越來越少」這句話可能有語病,已經在的武俠小說一定在,不會少的。這句話的意思是:武俠小說的創作量,越來越少了。 金庸不寫了! 古龍也想不寫了,而且,確曾擱筆了好幾年。 曾竭力慫恿金庸再寫,不果。 於是又盡一切努力勸告古龍再寫,古龍從意動到執筆,考慮了半年之久,終於我們又有了他的新作可看。 新的武俠小說作者,似乎一直到現在,還未曾拿出可以使大家都叫好的作品來。香港的一位出版家,有一次在閒談之中感嘆:「讀者餓武俠小說餓得太久了!」 自然,也有人慫恿本人「東山復出」,但是自知,武俠小說是所有小說中最難寫的一種,過去既然寫得不好,現在再來寫,也未必會好,雖然有時候清夜撫心,也曾壯志凌霄一番,但一到天光大白,就知難而退。 早十幾年的名家,現在還在執筆的,大都已是業餘玩票性質,像臥龍生,現在是繁忙成功的電視劇製作人了。 舊作家越寫越少,新作家接不上去,這就是武俠小說的大隱憂。 武俠小說的地位已肯定,市場廣闊,有志寫作的青年才俊,實在可以把握大好機會,替武俠小說再放異彩──要明白的一點是:武俠小說是所有小說中最難寫的一種,切勿等閒視之。如果不認清這一點,以為那還不容易寫!有了這樣的想法,除非真是天縱英明,若莫札特於音樂然,不然,必定難以寫出好武俠小說來。 在《四看》中,將集中討論金庸兩部最流行的作品:《射鵰英雄傳》(《大漠英雄傳》〉和《神鵰俠侶》。說這兩部作品是金庸作品中「最流行」的,是因為《射鵰》是令得金庸聲名大噪的作品,而接下來的是《神鵰》,這兩部書中的人物,深入人心,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若是一提起來,有人竟然不知道的,真有使人懷疑其人可能是文盲。 如果篇幅有多,那就會再討論一些金庸作品中比較冷門的短篇。如果寫下來,沒有篇幅了,那就只好留待《五看》了。 前兩年,曾說過要「再看」、「三看」、「四看」一直看下去,有以為是「開玩笑」者,現在,大概可以知道不是開玩笑了吧?真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九看」、「十看」,沒有問題。 多看金庸小說,享用無窮,得益無窮。 倪匡 一九八二、十二、七 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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