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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葵花寶典和與它有關的三個人(4)


  東方不敗:寬容的奪權者

  最後一個,是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是書中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不是他背叛了任我行,就不會有《笑傲江湖》這部書。書中主要的情節,全是他的行為引起的。

  金庸寫東方不敗這個人,寫得極其出色。在全書開始不久,就有人提起了他的名字。以後,他的名字不斷在各種各樣的人物的口中出現,但是他本人始終未曾出場。一直到了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任盈盈四人上黑木崖去找他,他才正式出場。

  但是他一出場,連場景都沒有換,就已在幾大高手圍攻之下死了。在全書之中,他只有一場戲,然而就是這一場戲,卻寫得這個人物如鬼如怪,看得人連氣也透不過來,看完了這一段情節之後,掩書籲氣,仍不免有皮膚起疙瘩之感,給讀者的震撼之大,即使在金庸的小說之中,也屬罕見。

  同樣的場景,在金庸小說之中,不是沒有,如喬峰率領燕雲十八騎闖少林等等,但是詭異氣氛如此之甚,如此驚心動魄,如此令人心悸的,就以黑木崖上,以東方不敗為主的這一段為最。這一段,鬼氣之深,無以復加。金庸筆下,變幻萬千,能帶給讀者各種各樣情緒上的感染,真叫人歎為觀止。

  東方不敗本來是日月神教(朝陽神教)中的重要幹部,得到任我行的重用,但是後來,他背叛了任我行,自任教主。

  背叛行為,在武俠小說中,一直認為是不可赦的,所以一般來說,東方不敗,也成了反面人物。然而對一個人之定論,不能那麼草率,東方不敗是不是真的那麼「反面」?只怕也不見得。

  東方不敗本來是任我行的手下,任我行這個教主,黃鐘公給他的評語是「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要伺候這樣一個教主,豈是容易的事情?當真是伴君如伴虎。尤其後來,任我行練吸星大法,性情變得更暴躁,東方不敗作為任我行的主要助手,更加難以自處。

  東方不敗的才能極高,這一點,連任我行也是佩服的,任我行的「三服三不服」之中,東方不敗就居他佩服者之首。

  東方不敗的性格,一定比任我行更寬容,更能得人心,任我行佩服他的,也可能是這一點。當東方不敗奪權之際,教中掩護他的人,若不是占多數,那他也不可能一舉成功。

  至於他得勢之後的倒行逆施,殘害教中兄弟,那不是他的主意,而是楊蓮亭的意思,那時,他已經全然不理教務,教中發生的事,全然和他無關了。

  東方不敗性格上的寬容,表現在他對付任我行和任盈盈上。他已經掌握了日月神教教主的大權,要殺任我行,殺任盈盈,易如反掌。任我行的武功再高,他只消一聲令下,不供應任我行食物,餓也餓死了他。這,說他性格寬容也好,說他優柔而不適宜於殘酷的政治鬥爭也好,他的這種性格,就註定了他不是不敗,而是失敗。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中,寫得很明白,他說,《笑傲江湖》寫作的時期,正是中共文化大革命進行期,所以在「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一段武俠小說之中」。(一六八二頁)

  事實上,不單《笑傲江湖》如此,接下來的《天龍八部》中寫星宿派,《鹿鼎記》中寫「神龍教」,全都是這種「反映」。所以,在提到了日月神教中的鬥爭之際,就自然而然,用上了「政治鬥爭」這樣的字眼。

  事實上,從來也沒有任何一種文字形式,再比金庸小說那樣生動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中共「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卑污集中地顯現」的情形,也沒有任何一種文字形式,比金庸小說更深刻地刻劃了人性。

  中共的文革,已經成為過去,但是人性的卑污所顯現的種種鬥爭還在持續。這些年來,有很多文學作品,是企圖通過刻劃人性來反映這種齷齪行為的,但沒有金庸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揮灌自如,而又入木三分的。金庸小說在這方面的價值極高,不容忽視,可以列入再題討論的。

  東方不敗對付任我行,極其寬容,至少比當時中共當權的對付劉少奇、賀龍等人寬容得多,劉、賀,都是活活餓死的。東方不敗對任我行,寬容之中,還可以說有嚴苛,他囚禁了任我行,只不過不殺而已,但是對任盈盈,卻寬容得近乎縱容了。

  任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兒,東方不敗不可能以為任盈盈會擁護他,但是他非但不限制任盈盈的自由,還容許她對教中的人物行好事,廣結人心。教中人物有甚麼不愜東方不敗之意的,任盈盈去說情,東方不敗居然大都首肯,將交情賣給了任盈盈,以致任盈盈成了眾教眾心目中的「聖姑」。

  東方不敗的這種行為,真是怪不可言。日月神教的教眾,對任盈盈和東方不敗之間的關係的看法是:

  「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七二七頁)

  而任盈盈「自大任性」(七三四頁)的性格,非但未受限制,反倒比她父親做教主時,更加風光,為了她而到少林寺去的群豪,超過五千人──在河南境內,已有四千餘人,來到少室山附近時,「又有大批豪士來會」,「少說也有五六千人」(一〇七七頁)

  這五六千人,全是江湖豪士,連少林寺這樣居武林之中,泰山北斗的根本重地都敢去攻打,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任盈盈若就用這股勢力去反對東方不敗,只怕日月神教要應付,也是不易。

  東方不敗為甚麼對任盈盈那麼好?是不是由於他對付了任我行,是以心中對任盈盈有了愧意?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麼,就算他不是因為生理、心理上起了變化,不理教務,單憑這種性格,也必然在日後的鬥爭中被淘汰出局。

  東方不敗的性格,其實是絕不適宜于人性卑污集中顯現的殘酷鬥爭的,他之所以奪了教主之位,當真有不得不爾的苦衷在。

  對於東方不敗如何奪教的經過,金庸並沒有正面寫。他奪教的經過,捉任我行的經過,將任我行關進監牢的經過,讀者都只好憑自己的想像去想,金庸都沒有寫出來,只說一下子就成功了。

  觀乎他對任我行、任盈盈的寬容,以他這種性格,當時,根本是擁護他的人多,擁護任我行的人少,殆無疑問,不然也不會一下子就成功。

  東方不敗不但對任我行寬容,對任盈盈縱容,甚至對向問天也不壞。他也沒有殺向問天,而東方不敗應該明知向問天是他的大對頭。

  向問天也只是被囚禁而已,而且囚禁的地方,也不類西湖底下的黑牢,向問天可以逃出來,非但逃出,身邊還有彎刀,只不過雙手被鎖上鐵鍊而已。

  東方不敗若是對向問天嚴厲一些,早將他殺了,以後的情形,自然也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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