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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張翠山和殷素素


  張翠山是武當七俠中的第五俠,殷素素是天鷹教教主的女兒。殷素素初出場時,氣氛寫得極詭異,只覺得她來頭極大,高深莫測,在錢塘江的船上,用「蚊鬚針」傷了俞三俠,在龍門鏢局之中,大發神威,令都大錦送俞岱巖上武當去。

  在這裏,頗有一點不明之處,天鷹教的教眾極多,為甚麼自己不派人護送,而要去托龍門鏢局?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大錦的武功,都是六七流角色,天鷹教隨便派幾個人出來,也比都大錦強,又何必多此一舉?更不明白的是,「蚊鬚針」、「七星釘」難道都沒有解藥?如果有了解藥,俞三俠又不是尋常人,自己總可以走動了吧?何以還要人送,躺在擔架中,生死由人?

  這是一個疑點,由這個疑點而發生出來的事情極多、極大,非同小可,所以疑點實在有澄清的必要,但是翻來覆去看看,都無法找到答案,仍然是疑點。

  殷素素第一次見張翠山,寫得極詭秘,張翠山:

  「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

  殷素素那時,正是在龍門鏢局大開殺戒之後,她獨坐舟中,似乎已經預想到日後大難將至,所以心情特別靈空,預感中將來的不幸,使她的心情超出了時空的限制,這時候的氣氛,當然怪異之極。所以,後來殷素素寧願在冰火島上終其生,不願意回到中土來。

  殷素素女扮男裝,裝束和張翠山差不多,恐怕不是有意模仿,因為即使她在其他場合曾經見過張翠山,以殷素素的身份而論,也沒有理由突然心生愛意。

  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第一次見面,倒談得極其投契。他們相見的情形,和郭靖、黃蓉初見時,有點相像。同樣在湖邊,女方在舟中。而且,女方的身份,也全是被正人君子認作是「妖女」的那一類。

  張翠山初見佳人,反應甚怪異:

  「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

  殷素素多半知道張翠山的性格,要維持一種道德君子的形象,所以並沒有甚麼表示,只是唱了一首歌兒,蕩舟而去。

  果然,張翠山行動如此古怪,但是心頭,在一見了「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的少女之後,心境也不能平靜:

  「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半個多時辰,那至少超過一小時。在這一小時多的時間中,張翠山先生在想些甚麼?人家早就搖著船兒走了,還等甚麼?希望人家回來?既然在人走了之後望人回來,何不當時不倒躍回岸?還是在想少女歌中的相約之詞,是不是該去赴約?

  張翠山的性格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他不是沒有真性情,可是偏偏要諸多做作,維持一種「俠義」的形象,大凡這樣的人,有一種行動的準則,就是在大眾面前,一定要努力維持形象,到了無人看見的時候,是怎麼樣一個情形,反正沒有人看到,自然也無關緊要了。

  所以,如果不是後來張翠山和殷素素,到了冰火島上,反正再「英雄俠義」,也沒有人看到,張翠山絕不會和殷素素成婚的。

  也所以,一回中土,張翠山知道了殷素素當年曾傷過俞岱巖,忽然「悲憤」發作,立時要自殺,因為又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死也要維持形象。這類性格的人,真是又愚又可憐!

  張翠山第二次見殷素素,情形和第一次並無不同,也知道了殷素素是女子,可是第二次,就「輕鬆躍上船頭」了。從「立時倒躍回岸」和「輕鬆躍上船頭」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立時倒躍回岸」自屬多餘,張翠山多少有點假道學,似屬無可否認。更妙的是,當張翠山看到殷素素「清麗不可方物」之後,忽然又「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一之為甚,豈可再三!如果張翠山那年十三四歲,少年人看到異性,這種表現,理所當然,張翠山已是名滿天下的武當七俠之一,兀自這副德性,真是不敢恭維,叫人哭笑不得!

  上岸奔出「十餘丈」,又「斗然停步」,舟順流而下,他也跟著走,天下起雨來了,張、殷之間的對白,儼然是賈寶玉和小紅之間的對白,再接下來,便是一人在舟,一人在岸,邊講話,弄明白了殷素素的行為之後,張翠山又「躍上了船頭」──這一次,已是兩去兩來了!

  殷素素可能看穿了張翠山這種想愛又不敢愛的怪行動,所以也以怪行動對付之,將自己手背上所中的毒暗器拍進肌裏,引張翠山出手。殷素素後來的行逕,並不怪異,初見張翠山時反倒如此,原因多半在此。

  在這一大段情節之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地方,值得提出來研究一下。

  初相識,在船上,殷素素已經詳細向張翠山說明了俞岱巖受傷的經過,如何被假扮的六個人截了去,如何她叫龍門鏢局送俞三俠到武當。如何龍門鏢局護送不力,她殺了龍門鏢局中的人,一切經過情形,只隱瞞了一件,就是在錢塘江中,用蚊鬚針傷了俞岱巖一事。但那一針之傷,是無關緊要的,一到武當,就可以醫得好。

  那也就是說,張翠山根本早已知道了殷素素所做的一切事,並不是一點也不知道。

  在已經知道的情形下,後來兩人又做了夫妻,連孩子都十歲了,何以還會一聽得殷素素說出針傷俞岱巖,便自:

  「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所以張翠山的性格,自始至終,都十分不穩定,在沒有人的時候好,一到了要擺俠義架子之際,就變得沒有人情味,不單對他人如此,對他自己也是如此,莫名其妙,就抹了脖子。在抹脖子之前,也不想想看令俞岱巖終身殘廢的究竟是甚麼人,冤有頭,債有主,將這筆賬一股腦兒算在殷素素身上,真是不公平至於極點。

  殷素素嫁了這樣一個人,真是無可奈何之極。

  張翠山和殷素素的這一段,令人怏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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