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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紫、阿朱和喬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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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問世之後,各方反應熱烈,對人物的評價,也各有不同,其中有對阿紫大抱不平者,說阿紫自小便遭遺棄,身世孤苦,長大了之後,行為乖僻兇殘,情有可原云云。 環境雖然可以造成一個人的性情,但是天性絕不可以忽視。如果環境可以決定這一切的話,那麼,在同一環境之中出身的人,應該每一個人的性格、行為都是一樣的了?可是事實上,卻大有差異,絕不一致。性格有天生的成分在,而且所佔的比例相當大。科學家正在研究這一點,研究出來,和「染色體」有關,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說不出具體的所以然來。 阿紫的性格極壞,這是天生的。她在星宿派,會揭開烏龜的殼來看看烏龜沒有了殼會如何,就是她一直在鎮南王府長大,她也會做同樣的事。 奇怪的是,段正淳的幾個私生女兒,不能跟父親,也都跟著母親,如鍾靈、木婉清(她為甚麼姓「木」?),如王語嫣。唯有阿朱和阿紫,段正淳不管,阮星竹竟然也不管,只在她們項間,掛一塊金牌,肩頭上刺了一個字便算數了,似乎十分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的理由是: 「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姐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給人家……」 這解釋了阿紫、阿朱被棄的原因,但是一樣十分不合情理。 「外公的家教很嚴」,這位阮老先生的家教,不知如何嚴法?嚴到了女兒跟男人在外面生了兩個女兒也不知道,可稱糊塗之極了。而阮星竹只要將兩個女兒送走,回家之後就可以打馬虎眼打過去,也可說奇妙。少女和少婦的樣子不同,除了瞎子,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阮老先生莫非視力真有問題乎? 而且,「家教很嚴」,阮星竹小姐如何有機會可以和段正淳相識,還生下了兩個女兒,這其間不是十天八天過程可以了結的,兩番懷孕,至少要有一年多時間,不能在她父親面前露眼,「家教很嚴」的父親,能一年多不見女兒而不加查問嗎? 所以,這一節寫得十分含糊,屬於不可深究這一類。結果是阿朱和阿紫兩人: 「十九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 妙的是,段正淳其餘情人,只有一個女兒,阮星竹卻有兩個女兒──段正淳和情人,只生女兒,沒有生過兒子──兩個女兒全都「棄於他人」,可以算是忍心之至了。 兩個女兒,阿紫流落到了星宿派,在青海。一個流落到太湖,在蘇州,相隔十萬八千里。當日所托的是甚麼人家,為何會這樣,也全然不可考。 其所以費了許多筆墨,去追究當年阮星竹遺棄阿朱、阿紫的經過,是因為當年的這段經過,在若干年之後,影響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的一生。令得這個悲劇性的英雄豪傑,悲上加悲,親手打死了自己最愛的愛人! 大英雄大豪傑是喬峰,死在喬峰手下的是阿朱。如果不是阿朱幼年被棄,流落在慕容復家當丫環,如果不是命運恰好安排在事件發生的前夕,阿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阿朱是金庸筆下幾位可愛的女性之一,她不但相貌出眾,而且聰明伶俐,兼有易容妙術: 「……一臉精靈頑皮之氣……鵝蛋臉、眼珠靈動。」 阿朱和喬峰相遇,十分偶然,第一次,是丐幫內部生變,慕容家一伙人恰在一旁,這時候,阿朱看到了喬峰。這次相遇對阿朱的命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作者金庸甚至未有一字寫當時阿朱見到了喬峰之後的情形。但是阿朱這個江南小姑娘,見到了神威凜凜的北方大漢喬峰,不一定說立時心儀,有了感情,但印象極其深刻,殆無疑問。因為接下來──阿朱就假扮喬峰,扮得連丐幫中人都認不出,連喬峰也懷疑在甚麼地方看到過自己的背影。 固然阿朱的易容喬裝之術天下無雙,但如果不是對一個人有極深刻的印象,如何能扮得這樣維妙維肖。 阿朱再次和喬峰相遇,是假扮了少林僧人,中了玄寂的一掌,身受重傷,那一掌,叫作「一拍兩散」,重傷後的阿朱,被喬峰帶走。喬峰發現她受傷,是因為: 「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 喬峰活了偌大年紀,只怕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異性的身體,感覺自然奇妙,書中並未細表,反倒寫了喬峰「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那自然是笑話,喬峰不會做這種事,只不過當時阿朱身份不明,出言威脅而已。而喬峰在初時,對阿朱還是全無愛情可言,他發現了阿朱受了重傷之後: 「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 「她所以受此重傷,全係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 喬峰不過是為了「愛屋及烏」、「義不容辭」而已。 可是在救傷的過程之中,卻風光極其旖旎: 「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 此情此景,阿朱自然「羞不可抑」,喬峰只怕也未能全然無情。經過這一件事,阿朱的芳心之中,除了喬峰之外,已不可能再有別的異性。一向不好女色的喬峰,畢竟也是生理正常的男人,而且正當青年,後來不斷向阿朱輸送真氣,甚至闖聚賢莊,那就不單是為了「愛屋及烏」和義不容辭了。 在阿朱受傷的時日內,她曾要喬峰「唱支歌兒」,也曾要喬峰「講幾個故事」,引喬峰講起兒時的傷心事,再觸及近日的傷心事,阿朱軟言安慰,句句在心──兩人的感情,自然又進了一層。 及至喬峰不顧一切,帶著阿朱闖聚賢莊。一個小姑娘,能得到大英雄大豪傑這樣曠世罕有的照顧,那比一個貧家少女忽然被一位王子帶進了宮殿還要震撼心弦,阿朱對喬峰的愛情,自然至此而成定局。 等到喬峰在雁門關外以掌擊石,阿朱再出現,喬峰在悲苦、激動之中,唯一能安慰、開解、了解他的人,天地之間,只有阿朱。大英雄大豪傑也是人,愛意陡生,也就極其自然。 喬峰和阿朱的戀情,金庸寫來,又細膩又動人,而又處處合乎喬峰的身份,當阿朱情不自禁,縱身入懷而又害羞之際,喬峰說: 「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甚麼顧忌?」 英雄人物這兩句話,比諸其他男人的千言萬語,更有力,更直接。 喬峰的英雄剛強,和阿朱的委婉溫柔,就成了奇妙的愛情結合。 這一對男女的愛情結合,是金庸筆下意境最高的一組結合之一。 唉,小阿朱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傻事:假扮了段正淳去會喬峰,被喬峰一掌打死。 看「天龍八部」看到這裏,真是肝腸寸斷,不知如何才好。金庸有時也真忍心,為了加強喬峰這個悲劇人物的悲劇性,不但讓他在聚賢莊殺了許多平日肝膽相照的江湖好友,丐幫舊人,而且還請他打死了阿朱!喬峰打死阿朱,自然是一個誤會,但是誤會的結果,其實可以不必令阿朱致死的。 在打死阿朱的三個多時辰之前,喬峰: 「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 心中的平靜溫暖,難道就不能使喬峰就算面對著大仇人,出手也不能稍輕一點麼?照常理是可以的,但喬峰是天生的悲劇人物: 「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這「左手一圈,右掌擊出」一招是「亢龍有悔」?這一掌: 「具天地風當之威」! 於是,小阿朱在大雷雨之下,青石橋之上,閃電雷聲之中,死在她最愛的男人掌下。嗚呼,願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 阿朱,雖然做了這一件傻事,仍然是上上人物,她令得喬峰只有極短暫的甜蜜,而帶來了長期的悲苦,但是,沒有阿朱,喬峰的一生之中,只怕連這一小節短暫的快樂都沒有,只好沉醉在烈酒之中。而沉醉在烈酒之中,萬萬及不上沉醉在美人的情懷之中。短暫和永久,很難有分野,阿朱還是可愛的。 和阿朱的可愛恰好相反,是阿紫的可厭。 阿紫這樣的人,她的可厭之處,還不在於她的殘忍,而是像阿紫這一類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環境之下,只當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他自己。 那是一種極度自我中心的典型,除了自己之外,心目中永遠不會有別人,不會幫別人想一想,更不會為別人做點事。 這種人,為了自己的一點小利,可以毫不考慮,毫不猶豫地去犧牲別人的大利。 這種人,永遠以他自己的喜怒哀樂為喜怒哀樂,而全然不理會別人的感受。 這種人的自私,是惡毒的,如同毒蛇一樣,一被這種人纏上了,比被毒蛇噬咬,還要痛苦。 阿紫就是這種人的典型。 為了阿朱臨死之際的囑咐,喬峰一直對阿紫很好。阿紫對喬峰也有情意,可是她是怎麼表達情意的?她用毒針去射喬峰! 照她自己說,令喬峰不能動彈之後,再去服侍喬峰,這種鬼話,誰會相信。當她想到服侍喬峰很好玩之際,或許會做上三天五朝,以後呢? 為了照顧阿紫,連喬峰有時,也變得窩窩囊囊,但喬峰的窩囊,可以原諒,因為他是多麼愛阿朱! 阿紫在「我看」中許為「中中人物」,再看之後,越看越不是味,要降為「下下人物」才對,並且很懷疑,「我看」中的「中中人物」,是排錯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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