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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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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的是旅長在說,朱唯白的一營衝鋒,集中全旅人,跟在後面,只要朱唯白的一營,能夠打開一個缺口,所有的人就一起湧上去,完全不理會敵方有多少兵力,因為只要打開一個缺口之後,敵人會自己亂起來,混亂的敵人,往往比自己的兵力,還要有用。 朱唯白一直在冒著汗,他緊緊捏著拳,打仗就是拚命,他一定要拚命,那比凍死在荒野好得多了! 在作戰計劃上而言,打開敵陣的一個缺口,只不過是一句話,但是在實際上── 朱唯白實在沒有法子睜開眼來,汗、血、泥土和煙,一起攻擊著他的雙眼,朱唯白也不是伏在地上,而是伏在一個土坑中,他是才滾進這個土坑來的,剛才,他呼叫著,吶喊著。向前衝過來,在所有的人中,他衝在最前面,那是一條被掘得寸寸斷裂的路,朱唯白叫著,跳著,像是他整個人已不屬於他自己,而另外有一股力量,在他的體內燃燒。 他跳過了一道溝又一道溝,後面和前面傳來的聲音,他全聽不到,甚至於連他自己的呼叫聲,他也一樣聽不到,他只是向前衝著,直到可以看到路前面堆著的沙袋,敵人的炮口和槍口,直到敵人的槍和炮一起響了起來。 第一炮射出的炮彈,挾著轟然巨響和刺耳的呼嘯聲,在他的頭頂飛過。 那顆炮彈越過了他的頭頂之後,是在甚麼地方爆炸的,朱唯白不知道,因為當他一向前衝的時候,他就絕不回頭看。而他卻可以知道,那顆炮彈,一定離他的身後,不會太遠,因為在一下震耳欲襲的爆炸聲之後,在向前奔跑的他,整個人都向前衝了出去,一股強大的氣浪,湧得他一下子就向前掠出了好幾十尺,等到他再落下來的時候,一大堆泥土,斷殘的肢體,和濃膩的血,一起向他壓了下來,當他才一落地之際,他以為自己幾乎不能再起來了。 但是事實上,他幾乎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又跳了起來,繼續向前奔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朱唯白完全不知道了,槍聲和炮聲,震得他耳朵中,像是有無數尖刺在刺著一樣,各種各樣的東西,自地上飛上半空,又從半空中掉下來,落在他的身邊,落在他的身上。 落下來的東西有帶著耳朵的半邊臉,有還抓著槍的手,有半截不見了的身子,也有熱呼呼,黏答答,在揮開去之際,令得人發顫的腸臟。 朱唯白甚麼都不管,只是向前衝著,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槍,直到那時為止,他還一槍都沒有放過。 又一顆炮彈在地上滾著,滾進了彈坑之中,泥土還是灼熱的,他像是從灼熱的地獄中跳出來的惡鬼一樣,爬出了彈坑,又向前衝了過去,他離前面的那一疊沙包,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大叫起來,扳著槍機,他看到沙袋後有人站了起來,又有人倒了下去,他的身子直衝向前,撞在沙袋上。 朱唯白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拔下了手榴彈拋了出去,接著,他自己就翻過了沙袋,這時候,他才看到自己的衝鋒,已經有了結果,沙袋後的敵兵,正在潮水一樣向後退去,朱唯白站直了身子,後面有十幾個人,也翻過了沙袋。 朱唯白大叫道:「快!快!」 一個上等兵喘著氣,道:「報告營長」 上等兵只講了四個字,伸手抹去貼在臉上的一截不知是甚麼東西,才繼續道:「全到了!」 朱唯白的心抽了一下,但也只不過抽了一下,他和那十幾個人一起奔到那尊大炮面前,將炮身推了過來。 當炮聲又轟然響起之際,炮彈向不同的方向飛出去,正在疾退的敵兵,一批一批倒了下來。 而朱唯白在這時,也開始可以聽到炮聲以外的其他聲音了,那是全旅的軍官、士兵的吶喊聲,漫天遍野而來,朱唯白再度大叫,又向前衝過去,迫著向前奔的敵兵,一直追到精疲力盡,他才一交跌倒,而當他這一次跌倒之後,雖然他勉力想站起來,卻是再也沒有力氣了,他努力撐了撐身子的結果,只是滾動了幾下,滾進了田野中的一個溝裏。 溝裏有一小半積水,朱唯白人浸在溝中的積水裏,就像是灼熱的鐵,淬進了水中一樣,發出滋滋的聲響來,他仰天躺著,藍天白雲,就在他的上面。 他人在溝裏,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形,但是他卻可以感到整個地面都在震動,吶喊聲和槍聲,在漸漸遠去。 他覺得有點迷迷糊糊,在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之後,四周圍竟變得出奇的平靜。 那種寂靜,實在是不可能的,但是卻確確實實來了,朱唯白陡地害怕起來,他死了麼? 朱唯白決不是不怕死的人,他自己知道,他拚命向前衝鋒,決不是不怕死,而是他必需以這樣的行動,去換取一點甚麼。 他本來是一個該凍死在荒野中的人,而這些日子來,他過著以前做夢都不敢想,也無法想的日子,要是拿做生意來比喻,他早已夠本了,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全是淨賺的,而他一定要賺得更多,他沒有甚麼可以失去的,就算有甚麼可以失去的,那麼,他失去的,也就是他以前早該失去的東西了。 直到天際出現了一片紅色,朱唯白才慢慢地從溝中,爬了出來。 朱唯白一從溝裏爬起來,就嚇了一跳,他絕想不到,四周圍是這樣靜,但是事實上,卻有那麼多人在陪著他。田野中全是人,甚至每一個人無法不碰到另一個人,人實在太擠了,有的人乾脆疊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但是所有的人全不出聲,那是死人。 朱唯白放眼望去,死人一直伸展向前,他沿著溝,慢慢向前走著,儘量避免不踏在死屍上,可是他的腳在發抖,腿在發軟,好幾次他跌下來,手按在死屍的肚子上,死屍的肚子經他一按,鼻子裏就有血噴出來。朱唯白忍不住大叫起來,拔腳向前奔,打著滾。 這時候,絕沒有槍聲,也沒有炮聲,可是他奔得那麼慌張,和剛才衝鋒陷陣時完全不同,一直到他再次奔不動了,他喘著氣,停了下來,這時,天色全黑了。 人全到哪裏去?為甚麼所有的人全不見了?朱唯白大聲叫著。 天越來越黑了,朱唯白的聲音完全啞了,他完全沒有法子再向前走了,他來到一條小河邊,順著河坡,滾了下去,他要推開幾具死屍,才能看到河水,他將頭浸在水裏,大口大口喝著水,雙手按著臉,就這樣仰躺在河灘的污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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