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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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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圍十分靜,又熱又靜,遠處傳來的蟬鳴,若斷若續,只有一個人,恰好站在這個土坡上,而且就在路邊,這個人,身形纖細,一頭烏髮披著,站著一動也不動,臉色比她身上的白綢衣服還要白,正是自李家大宅,擊倒了兩個總鏢頭,逃出來的秦鳳姑。 秦鳳姑來到了這個小山坡上之後,就呆呆地站著,她不知道自己已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再會站多久,直到她看到了前面的路溝子上,泥土忽然在動著。 秦鳳姑並不以為是自己眼花,她以為那是大雨之後,田鼠在弄鬆洞穴上泥土。 接著,她卻看到了一隻滿是泥和著血的手,從土中伸出來,痙攣著,掙扎著。大日頭下,秦鳳姑也陡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輕微地發起抖來。接著,她又看到了另一隻同樣的手,從土中伸了出來,手指伸屈著,像是在向她招手。 秦鳳姑張大了口,但是她並沒有叫出聲來,因為泥土拱起,她又看到了一個人的頭,自泥土中拱了出來,那人只拱出了大半個頭,一陣嗆咳,又不動了! 一個人!一個活著的人,從泥土裏鑽了出來! 秦鳳姑只覺得手腳冰冷,她先是踏前了一步,接著,立時又後退了兩步。 她自己的事情,已經不知如何了局,她實在沒有能力再去管別人的事了。可是,當她後退了兩步之後,泥塊從那個人的臉上,逐漸落下,秦鳳姑已經看清,從土中拱出頭來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北霸鏢局那個對她死心塌地的鏢頭鐵雄! 這一次,秦鳳姑叫出了聲音來,她急急向前走去,也顧不得她自己一生,如何喜歡乾淨,蹲下身,雙手用力扒著,將鐵雄的頭,全扒了出來,接著,又去扒蓋在鐵雄身上的泥土,一刻不停地扒著。 當秦鳳姑將鐵雄身上的泥土扒開之際,有一半土,是和著鮮血的,那股濃烈的血腥氣,直衝鼻端,秦鳳姑要盡力忍著,才不致嘔出來。 她終於扒開了泥土,也看到了鐵雄的傷口,她伸手放在鐵雄的鼻端,幾乎已沒有氣呼出來,可是鐵雄的心口,還有著輕微的跳動。 她將鐵雄拖出來,扶起他的身子,拂去他臉上的碎泥,鐵雄看來,已經完全像一個死人。但是秦鳳姑卻知道他沒有死,而且,她知道,像鐵雄那樣,粗壯如牛的小伙子,不但不會死,還可以活回來,還可以活很久! 她拉下了幾把草,墊在鐵雄身下,又蓋了些草在鐵雄的身上,然後,走下了土坡,不多久,她就趕了一輛驢車回來,將鐵雄搬上了車。 這輛驢車,當然不是她帶著丈夫的靈灰,進霸縣的那一輛,看樣子是當地鄉下人的。而在日頭正中時,驢車就進了靈邱縣城。 靈邱縣城裏有一所醫院,辦醫院的人,是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醫院裏的女人,全穿著長得拖地的白衣服,和戴著片兒麵一樣的白帽子。 這所醫院,當天中午,接受了一個奇怪的病人,那幾乎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一面搖著頭,一面嘰哩咕嚕地討論著。 他們還是繼續不斷地診治這個奇怪的病人,這些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可能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將病人送來的,那纖弱美麗的女人臉上的那種堅決的神情。 一直到天黑,病人才有了微弱的呼吸,秦鳳姑仍然坐在醫院的走廊中。 一個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從急救室走出來,全身像是被水洗過一樣,都是汗,他一出來,就用毛茸茸的手,握住了秦鳳姑的手,用力搖著,大聲說著話。 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一旁,道:「寇克大夫說,你是對的,他活著,沒有死!」 秦鳳姑的聲音很低,但是她的聲音,仍然很堅定,她道:「我知道他是活的,知道他的傷會好,他還會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洋人側著頭,他連手臂上的金毛上,也全是汗珠,他可能聽不懂秦鳳姑在講甚麼,但是他一定知道秦鳳姑在講甚麼,不然,他臉上不會有這樣欣賞的神情。 秦鳳沒有再說甚麼,她的事,殺了洋人的頭,洋人也不會明白,不但洋人不明白,誰又能明白? *** 天漸漸涼了。 風更勁,一陣風過,漫天都是細細的塵土,街上全是落葉,小孩子在街上追逐著落葉,嘻嘻哈哈地笑著,可是卻突然停止了。 那傻瓜又在土牆前站著,瞪大眼望著他們。 小孩子並不怕傻瓜,因為他們認識這個傻瓜,已經有兩個多月了,開始,傻瓜只能拄著木棍,慢慢移動,後來,這個傻瓜可以不要木棍,扶著牆走了,再後來,他連牆也不必扶了。 有一樣不變的是,這傻瓜從未開口,那麼多孩子,沒有人聽到他講過話。 和這個傻瓜在一起的,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媳婦,大一點的孩子,管那小媳婦叫傻瓜的婆。 那小媳婦和傻瓜一樣,沒有人聽她開過口。兩個多月前,他們在縣裏最僻的地方賃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傻瓜病得很重,每天都有大夫上門,全是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漸漸地,傻瓜的病像是好了,一直到現在,他已經可以走動了! 孩子們在傻瓜面前跳著,叫著,傻瓜只是直勾勾瞪著眼,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甚麼,站了不久,傻瓜就走了回去。 屋子很小,進門一間房間,只有兩張竹椅,傻瓜就在竹椅上坐了下來。傻瓜當然不是傻瓜,他以前,可能有點愣頭愣腦,但是決不傻,不過現在看來,他真的像是一個傻瓜,他已經快有三個月未曾開口說過話了,以致他有好幾次,想開口說話,口唇顫動著,竟不知道該如何發出聲音來才好。 這個被街上的孩子當作傻瓜的人,就是在土裏爬出來,終於養好傷的鐵雄。 他的確已經有點忘記該如何說話了,就像這時候一樣,當他在竹椅上坐下來之後,秦鳳姑就坐在他的對面,他望著秦鳳姑,口唇掀動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秦鳳姑望著他,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她想起當日,在大毒日頭下,將鐵雄從泥裏扒出來的情形,那時,鐵雄簡直是個死人,她真擔心,沒將他送到醫院,他就會開始發臭! 她的信念,終於使鐵雄又活了轉來。然而秦鳳姑不明白的是,鐵雄為甚麼一直不開口呢? 他非但不開口來多謝她相救之恩,而且,為甚麼他的雙眼之中,一直帶有拒絕的神色呢? 秦鳳姑記得很清楚,鐵雄在傷勢漸漸有好轉的時候,眼中的神色,簡直是仇恨,隨著時間慢慢過去,眼中的仇恨,也逐漸消失,但是鐵雄始終不是以前的鐵雄,那種冷漠,在以前鐵雄的身上,是找不到的,秦鳳姑甚至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她看到鐵雄口唇掀動,想說話而又發不出聲音來,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好久前就想問,可是卻一直也沒有開口,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甚麼,或許是壓在她心頭的重擔,實在太重了,重到了使她任何話都不想說的地步。 這時,她直視著鐵雄,鐵雄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低下頭去,秦鳳姑第一次開口,聲音很細,細得幾乎聽不見,她道:「你想說甚麼,只管說吧!」 她的聲音雖然細,但是鐵雄顯然是聽到了的,鐵雄不但聽到,而且他的反應,是如此之強烈,他整個人都震動了一下,像是要從椅上跳起來一樣。 鐵雄仍然偏著頭,但是他終於也開了口,他的聲音,聽來是如此生澀,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講出來的,道:「你,為甚麼要救我?」 秦鳳姑待了一待,忽然之間,她感到極度的疲倦,這兩個多月來,為了鐵雄,她做了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做過的事,現在,仿狒所有的疲倦,一起湧了上來,她實在支持不下去了,但是她知道,她必需支持下去,為了她自己,她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 她並沒有回答鐵雄這個問題,只是慢慢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傷好了,我也該走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站了起來,她真正感到疲倦,所以要雙手扶著竹椅的柄,才能站直身子,她才一站起,鐵雄便突然道:「別走,有一件事,我……我要是不弄明白了,死都不閉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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