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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那又令得陳典文怔了一怔,令得陳典文發怔的,倒並不是張翱的那種氣派,那實在算不了什麼,在旁邊那桌子上,坐著的那個胖子,用來喝茶的茶壺、茶杯,就硬是他自己帶來的宋朝牛奶白的細瓷。令得陳典文吃驚的是,剛才那中年人抖那幅繭綢,約有兩尺見方,陳典文看得很清楚,那中年人是一隻手拈住只角取出來的。

  那中年人在抖動那幅繭綢之際,仍然是一隻手提繭綢的一隻角,他「簌簌」抖了兩下,並不見他的動作怎麼勁,可是每一下抖動之際,那幅繭綢就整個張了開來,像是有人提住了四隻角,一起在向後拉一樣。

  陳典文是會家,這種情形,看在心裡,自然吃驚,因為那是內家的氣勁,已經練到了這種程度,可以力貫兩尺見方、極其柔軟的繭綢之上,這份功力,也就極其可觀了。

  而那中年人只不過是僕人打扮,僕人尚且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莫非這位文名顯赫的新科舉人,本身又是身懷絕技的武學高手?這當真有點不可思議了!

  陳典文一面想,一面也坐了下來,這時候,不單在人家的眼中,連陳典文自己也可以明顯地感得出來,張翱一出現,自己和他一比,無論在那一方面,都叫他比了下去,張翱簡直是人中龍鳳,無可企及,陳典文連動作都變得笨拙了許多。

  陳典文才一坐下,張翱又笑著道:「他們這種人,總愛賣弄,倒叫閣下見笑了!」

  陳典文「嗯」地一聲,心想原來自己心中發怔,又叫他看穿了,這時,人人向他們這一桌望來,想來就算本來有人不知道「南通張翱」來頭的,在經過了一番交頭接耳之後,也全已明白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有這樣的人物來到揚州,全揚州的人都有榮焉」的神情。眾多人的這種眼光,反倒令陳典文有點不自在,以致他的聲音也有點急促,道:「張先生……有什麼指教?」

  張翱微笑著,掌櫃的已親自過來,上壺,泡茶,等掌櫃的離開,張翱才道:「我從京裡下來,經過連雲,遇上一幫人在無法無天、欺壓良善,所以略微教訓了他們一下,事後才知道這些人是潘幫主的轄下,這種事,本來應該由貴幫的刑堂處理,我不該越俎代庖,所以特地上揚州來,向貴幫告一聲罪!」

  陳典文用心聽著,迅速地轉著念,張翱說來雖然輕鬆,但是陳典文一聽,就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其一,張翱所說的「無法無天」究竟是什麼事?鹽幫的戒律極嚴,一部刑典,有的對犯戒律的幫眾,處置十分之嚴;其二,這「一幫人」,如果是普通的小腳色,以張翱這身份,也不會特地上揚州來;其三,張翱說得雖然輕鬆,還說是「告罪」,但是明擺著是來教訓鹽幫來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定要妥為應付才好。陳典文正在想著,突然一個人大叫著,直沖了過來。

  直闖進茶館來的是唐榮,唐榮來得十分急,才一進來,橫開手,就推開了在面前的一個小二,那小二吃唐榮一推,一個踉蹌,手中的一疊小籠包,跌了一地,唐榮也不管,直來到了陳典文的桌前,看他那種氣咻咻的樣子,分明是有極重要的事要說,可是當他一來到了桌前,一眼看到了張翱,陡地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怎麼才好。

  陳典文皺了皺眉,沉聲問道:「什麼事?」

  唐榮又向張翱看了一眼,才道:「少爺,許老拐出事了,在連雲港南……」

  唐榮才講到這裡,陳典文的耳際,就響起了「轟」地一聲。他早就料到,叫張翱教訓了的,不會是小腳色,不過他也沒有想到,那會是許老拐!

  許老拐在鹽幫中的地位相當高,在潘蘭花的父親執掌鹽幫之際,許老拐就是總幫的重要人物,潘蘭花接令之後,許老拐是潘蘭花的父執輩,地位自然更高了一層,許老拐年紀並不大,不會超過六十歲,早年,曾和緝私隊火並,中了槍,左腿一直是拐的,所以才叫著許老拐。許老拐的獨門硬功,相當了得,性子烈、脾氣大,可是極其耿直,在鹽幫之中,得上下人等的尊重,蘭姑接令之前,已經領了刑堂堂主之責。

  許老拐在連雲以南出事,張翱又說在連雲港外,「教訓」了幾個鹽幫的人,那麼,事情一定是發生在許老拐的身上了!

  陳典文竭力鎮定著,同時,打量著張翱,張翱卻像是完全沒有他的事一樣,只不過是略微蹙了蹙眉。

  唐榮也頓了一頓,像是在猶豫,在陌生人面前,是不是應該講出來一樣。陳典文沉聲道:「只管說,這位南通張爺,才說在連雲以南,教訓了我們的幾個弟兄,許老拐的事,也許就……」

  陳典文下面的話還未說出口,唐榮已經陡地一下虎吼,「呼」地一拳,直打向張翱的面門。

  當唐榮急匆匆闖進來之際,茶館裡的人,已經知道有事要發生了!可是也想不到事變來得如此之快,唐榮一聲大吼,就有十幾個人,忙不迭摟住了面前的茶壺、茶杯,幾個古董掮客,更是臉上發綠,急忙收拾著他們帶來的古董,要是打了起來,任砸了哪一件,都是血本無歸的事!陳典文也想不到唐榮會那麼毛躁,說動手就動手,唐榮出手如風,他想阻也阻不住,心想要糟,唐榮那一拳,已快打到,只見張翱一抬手,摺扇合攏,抵在唐榮的拳上,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來。

  唐榮的武功,陳典文了然於胸,他知道,唐榮這一拳打出,就算張翱可以避得開,張翱所坐的那椅子,椅背也非被打碎不可。

  可是,張翱一抬手,摺扇橫抵在唐榮的拳頭之上,唐榮去勢如此猛烈一拳,竟然平空僵住,再也打不向前。

  這本是眨眼間的事,陳典文在這時,已經喚了出來,道:「唐榮!」

  在張翱身後的兩個中年人,這時也陡地踏前來,各自伸指,向唐榮指來,看他們的情形,像是指著唐榮,想派唐榮的不是。

  唐榮也是會家,一見那兩個中年人伸出的飛指,指尖又平又直,皮粗得像是牛皮一樣,指的又正是自己左、右的「太陽穴」,心中已然一凜,再加上他打出的一拳,突然之間,叫摺扇一碰,手腕一陣酸麻,力道竟不知去了哪裡,心中大驚,騰地一步,已經向後退了開去。

  陳典文也看出唐榮吃了虧,身形一閃,已攔在唐榮的身前,張翱仍然穩穩坐著,那兩個中年人也立時後退,仍然在張翱的身後,垂手侍立。張翱微搖著頭,道:「鹽幫戒律鬆弛一至於此,真要好好整頓一下,再這樣下去,要成江湖大患了!」

  張翱那幾句話,講來不急不徐,講的時候,皺起了眉,好像真的是在代鹽幫可惜一樣,陳典文已經知道張翱必有來由,非小心對付不可,而且,他也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可是一聽得這兩句話,陳典文的臉上,也不禁勃然變色。要知道在江淮數省,各種幫會雖多,但論財論勢,決沒有可以超得過鹽幫的,陳典文甚至因為受到江湖上的崇敬,在青幫之中,也領有極高的榮譽地位,鹽幫幫眾過萬,江湖上誰敢說一聲鹽幫的不是,可是張翱那兩句話,卻是直指鹽幫的不是,看來他不但是有目的而來,那目的還是要對鹽幫大不利了。

  陳典文的臉色本來就蒼白,這時更是白裡泛青,額上的兩根青筋,也現了起來,冷笑一聲,道:「張先生,這話,太重點了吧!」

  張翱揚了揚眉,道:「可不是麼?這位出拳那麼重,要不是我也有點能耐,不早就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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