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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眾賓客中,除了剛來不久的應人喜,只有兩個人沒到過這排石屋。一個是無情刀客呂六奇,另一個便是黃山一奇古二呆。古二呆雖然喜歡喝酒,但只在竹林大廳喝。而且他喝酒有他一定的規矩,一定的時間。每次一壺酒、兩樣菜,黃昏時開始,起更後結束,一斤四兩紅花燒刀子,喝完了回房睡覺。從不破例。以酒品和酒德來說,這實在是個很好的習慣。但是,這位黃山奇人的習慣今晚卻給打破了。大廳裡只剩下三個人。應人喜。魯大器。黃山一奇古二呆。金燕子上官萬里離去之後,魯大器沒有了聊天的對象,已伏在桌面上呼呼然進入夢鄉。往常這個時候,黃山一奇古二呆也早就離開這座大廳了;而今晚,他卻留在老地方,慢慢的喝著剛送來的第二壺紅花燒刀子。一個人喝。只喝酒,不說話。應人喜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對面,跟他一個時辰之前,提出要求的姿態,完全沒有改變。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拂袖離開了。但是,應人喜沒有。他仍在等待。古二呆並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或表示,只要他夠耐心,便可以獲得他想知道的答案。

  不僅沒有任何口頭上的承諾,甚至連一絲類似的暗示也沒有。古二呆自從明白了他的來意之後,臉上就失去了任何表情。他像原先那樣,繼續喝他的悶酒,連看也不看應人喜一眼,彷彿已完全忘記了應人喜的存在。而應人喜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保持緘默,好像他根本沒有向這位黃山奇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坐在目前這個位置上,只是為了能有機會欣賞這位黃山前任掌門人喝酒的風範。如果黃山一奇古二呆喝完第一壺紅花燒刀子,按照老習慣,抹抹嘴就走,他也沒有怨尤。因為他這樣做,完全出於自願。他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不論得失如何,從不後悔。他對自己永遠有信心。他相信最後一定可以從這位黃山前掌門人口中得到一點口風,因為對方雖然不曾答應他的要求,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像黃山一奇古二呆這種性格怪癖的人,遇上的又是這種轟動一時的武林大疑案,你絕不能像纏著老祖母要求說鬼怪故事那樣予取予求。你至少得先為對方設想一下。如果換了你是黃山一奇古二呆,你會不會一經別人要求,就把當年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的真正死因說出來?你是不是要考慮一下對方身份?打聽這段隱情的用意?以及說明真相後的影響?當黃山一奇古二呆破例未於起更後離去,又向婢女要來第二壺紅花燒刀子時,應人喜的信心更堅定了。

  二更已過。時近三更。黃山一奇古二呆終於喝光了他的第二壺紅花燒刀子。紅花燒刀子,是烈酒中的烈酒。一壺一斤四兩,兩壺二斤半。無論多好的酒量,喝下兩斤半比茅台和大曲還要強烈若干倍的紅花燒刀子,也儘夠瞧的了。喜歡喝酒,跟酒量好壞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古二呆只是喜歡喝幾杯,酒量其實並不太好,至少要比柳氏雙雄和春雷大俠等人差得多。所以,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已微微有點搖晃。很多人到了這種程度,腿都會發軟,舌頭都會變硬。這種情形,居然沒有在這位黃山前掌門人身上發生。他的步伐仍然很穩定,語音也很清晰。「他們是死於被人暗襲。」

  他說,腔調深沉:「老夫就是為了這個到快活林來的。」

  應人喜前後等了兩個時辰,等到的就是這兩句話。兩句話,廿個字,沒有提示,也沒有註解。然後,這位一身邋遢的黃山前掌門人,便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竹林大廳。應人喜站在那裡,目送古二呆離去,微微點頭。雖然古二呆只留給他沒頭沒尾的兩句話,他卻像比預期的收穫還多得多。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只不過想從古二呆證實一下?如果他已猜到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當年係死於謀殺,他是不是已知道了當年的那名兇手是誰?

  魯大器被應人喜搖醒時,竟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處。「我們怎麼還在這裡?」

  他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更驚訝:「怎麼人都跑光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應人喜回答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三更剛敲不久,離天亮還早得很。」

  魯大器四下又掃了一眼道:「這裡起更之後就沒有人留下來,你一個人在這裡呆了兩個更次?」

  應人喜笑道:「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

  魯大器道:「還有誰?」

  應人喜道:「還有你跟古二呆!」

  魯大器想起應人喜最後離開他的情景,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道:「那老傢伙把我揍得鼻青臉腫的到現在渾身還在疼,你真有興趣跟他兜搭?」

  應人喜笑道:「這是一種最好的避嫌方法。」

  魯大器道:「避什麼嫌?」

  應人喜道:「如果今夜二更以前有人被殺,就絕疑不到我們頭上來。」

  魯大器道:「你認為今夜還有人要被殺?」

  應人喜道:「一定有,若是只死一個,就算不錯的了。」

  魯大器皺皺眉頭,似乎聽得很不舒服。「你說三更之前?」

  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如果人死在三更之後怎麼辦?誰能證明兇案發生的時間?」

  「誰也不能。」

  應人喜笑笑道:「所以今夜我們還得另外去找時間上的證人。」

  這時候想找時間上的證人,快活林只有一處地方。魯大器的面孔突然微微發紅。像有點難為情,也像有點興奮。因為他聽得懂應人喜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應人喜指的是什麼地方。廳後的那排石屋他已好幾天沒有去了,不曉得石榴那小妞兒是否還記得他這位無門少爺。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盟約?石榴是個很好看的姑娘,甜甜的臉蛋兒,明亮的眼睛,纖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說起話來,聲音永遠是那麼樣的親切溫柔,惹人憐愛。

  魯大器共計找過她三次。每次,她都像隻快樂的小麻雀似的,陪著他喝酒聊天,聽他述說得意的事跡,撫摩並誇讚他那雙白皙整潔的手。她付出了男人想得到的全部,沒有絲毫保留。當他們第三次在一起時,她曾在他耳邊悄悄細語:「好哥哥,別忘了可憐的石榴,離開這裡的時候記住把石榴一起帶走。」

  當一個你所中意的女孩子向你說出這種話時,你會怎樣答覆?魯大器的答覆,是肯定的。也是真心的。他決沒有絲毫藉此博取她歡心的意思,只要他能辦得到,他一定會在離開快活林時帶走這個癡情而可愛的小姑娘。只可惜這位無門少爺有一個連他也無法克服的缺點。他太健忘了。只要碰上一段令人興奮的事,他就會忘記一切。當他跟石榴纏綿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目中除了這個令人著迷的小姑娘外,這世上似乎再沒有一件值得他分心的事情,包括他對應人喜的思念在內。而當他見到應人喜之後,他卻又幾乎將這位石榴姑娘忘得乾乾淨淨。如今,應人喜的一句話,總算又使他想起了大廳後面那排石屋。想起了他的石榴。

  深秋夜半。月明星稀。陣陣山風,充滿了砭膚寒意。魯大器卻在不斷拭汗。他太興奮了。一路上,全是他一個人在說話。他一再的要跟應人喜打賭,賭應人喜以前絕沒見過一個像石榴這樣動人的女孩子。可是,當他最後發現花屋第五間石門已經緊閉,石屋中黑洞洞靜悄悄不聞一絲聲息時,這位無門少爺的一顆心涼了。因為他到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這排小石屋並不是為他無門少爺專設的,主要是快活林的貴賓,只要裡面的姑娘沒有客人。誰都可以隨時走進去。

  石榴的屋子,當然也不例外。很明顯的,石榴的屋子裡,今夜已經留了客人。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聽說金大爺這幾晚手氣很差,我們還是去賭屋那邊押幾把牌九吧!」

  魯大器臉孔紅白不定,忽然一咬牙道:「不行!」

  應人喜有點詫異道:「不行?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種地方你也想吃醋?」

  魯大器恨恨地道:「我……至少……得看看裡面這個傢伙是誰!」

  應人喜道:「讓你知道了他是誰,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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