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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西施點點頭,低聲說道:「尚望少師父多多費心。」

  這一夜,文束玉沒有能睡好。第二天,心痛病再告發作,他蒙被錯曲著,裝作熟睡未醒,一天未進飲食,汗水濕透全身,那位西施姑娘也整天未出艙房一步。

  除了一位西施姑娘,在這條船上,是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注意他這個形同叫化的流浪漢的。文束玉唯一能做的,便是摒思靜慮,自己為自己一再化解:你已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一切的一切,均如夢幻泡影,你還有什麼值得牽掛的?知道嗎?靜下來!像剛離長安時一樣,善於自處,好好地享用你這僅有的短暫人生!

  第三天,船到襄陽,文束玉心痛終告逐漸好轉。

  現在,距岳陽已只剩下五六天水程了。這天午後,黑水雙冠也到船面上散步,雙冠最後停身之處,離文束玉鋪位僅三四步光景,因為文束玉已將身上那二個法結拆去,所以雙冠對他都沒有留意。

  雙冠低聲談著話,談著,談著,忽然引起一陣爭執。

  文束玉傾耳細聽之下,最後聽出二人所爭的竟是為了西施姑娘,果然不出文束玉所料,四全秀士閩文亮對西施姑娘起了色心。

  但是,這事卻為不學書生所堅決反對。

  不學書生反對的理由是:目前已近雲夢地面,這次趕來雲夢一帶找九全後人的同道必然不在少數,其中當然少不了會有十三奇之門人,甚至十三奇本人在內,找到金谷修成無敵武功,財寶、女人、酒,天下到處有的是,三號房那女人固然美極,但是,一個單身女子會單身走出外面麼?萬一碰上的是個燙手山芋,豈非自找麻煩?

  所以不學書生最後力勸四全秀土不可輕舉妄動,無論如何也得等先解決九全後人方面的問題再說!

  四全秀士好半天不作一聲,心中顯然甚為不快,不過,他似乎也覺得不學書生這番話也並非全無道理,所以,他想強硬一時也強硬不起來,雙冠便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默然返艙。

  經此一來,文束玉又為之安心不少,雙冠中既有一人阻撓好事,西施姑娘受擾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船到漢陽,威脅全部解除,因為船在漢陽又搭上一位乘客——一名年約五旬左右的中年道人。

  這話怎麼說呢?

  原來這名中年道人,雖然除卻一柄雲拂,一身之外無長物,但是,很顯明的,這名道人一定也是武林中人!

  起初,文束玉隻覺得這名道人鬚清神明,飄飄有絕塵之姿,可是卻無法想像其為何許人;其後,他一見黑水雙冠之反應,遂斷然認為:此人或許即為五行十三奇中「天機鬥七巧」一語所括之無機道長!

  因為天機道長——姑作如是稱——一上船,當時閑立艙面上的黑水雙冠,登時雙雙色變,雙冠以目示意,相將逡巡入艙,入艙後即未再見現身。試問,當今之道士,有幾人能令雙冠忌憚如此?就拿八大門派之一的武當來說,包括武當本代掌門在內,雙冠會在乎嗎?

  假如文束玉沒有料錯,雙冠自顧尚且不暇,還有膽量和心情再生其他非非之念麼?

  船由漢陽人江,續航岳陽,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又向西施姑娘問道:「要飯的聽說九全後人不是住在雲夢一帶嗎?怎麼現在一下子又變成了岳陽呢?」

  西施微笑道:「說在雲夢,只是天龍幫放的煙幕而已,其實,該幫也是幼稚得可憐,這等重大消息還想瞞得了誰?」

  文束玉又道:「在岳陽什麼地方?」

  西施皺了一下眉頭道:「只知就在岳陽樓附近,詳細地點只有到了岳陽才能打聽出來,總之也不會離得太遠就是。」

  三天後,船入洞庭,岳陽到達。可是,文束玉留心之下,竟沒有看到黑水雙冠登岸,顯然已於半路離船溜之大吉,這一來,文束玉更相信這名中年道人就是天機道長而無疑了。

  西施在上岸時問文束玉道:「少師父是不是一路去打聽一下?」

  文束玉婉謝道:「不,要飯的尚得依幫規先向本地分舵辦理過境登記,姑娘請自便,咱們來日相見便了。」

  天機道長沒有直接登岸,他由大船換上一條小船,不知乘去何處。

  文束玉信步來到岳陽樓下,偶爾一抬頭,竟意外發現黑水雙冠已在樓上,只見四全秀士指著湖心大聲說道:「噗!小弟沒有猜錯吧?牛鼻子不是住在君山那裡嗎?」

  身旁的不學書生從湖心收回視線,噓了口氣點頭道:「這樣最好,來,咱們安心吃喝吧,時間無多,今夜開始行事了。」

  接著,兩條身形相繼於窗口消失。文束玉猶豫了一下,終於拍了拍衣角,也向樓梯口走去。

  在樓上,文束玉選了副離雙冠不遠的座頭坐下。他想從雙冠口中多知道一些有關九全後人的情形,可是,雙冠三杯芙酒下肚,竟然雅興勃發,大談其詩文起來。

  但見不學書生手朝壁間一指,大聲道:「閩兄看吧!所謂唐詩,也不見得每一首都是好的,說開來不過是後人一時的盲目附和罷了,別的不談,單這一首李義山的題岳陽樓,小弟就認為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

  文束玉在聽了前兩句:「所謂唐詩,也不見得全是好」,心中方想:「這話倒是不錯」。及至聽得李義山的詩意會「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文束玉不禁大吃一驚,心想:「李義山乃唐代詩家中之佼佼者,什麼時候寫過環到這種程度的詩,怎麼一直沒有聽人提及?」

  文束玉疑訝著循聲望去,那是寫在掛軸上的一首詩,顯係年代久遠,原跡已消,由後人謄錄者,詩為:

  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

  可憐萬里堪趁興,枉是蚊龍解覆舟!

  文束玉看清後,不勝詫異地暗忖道:「這首詩係中平之作,雖無勝境可言,但也不致差到十分不通呀!」

  四全秀士這時接口道:「司徒預備更動其中那幾個字?」

  不學書生似乎有意要讓全樓都聽到他的精論闢解,當下清了清喉嚨,提高嗓門兒說道:「哪幾個字麼?『可憐』兩個字!」

  文束玉方自一愣,那位不學書生已然接下去道:「你閩兄想想看,既然『萬里堪趁興』,又怎麼會『可憐』?這不是不通之至麼?所以,小弟以為應改作『極目萬里堪趁興』,而下句也可隨之改為『只是蚊龍常覆舟』!」

  文束玉嗤的一聲,幾乎將一口酒打鼻孔中給噴將出來!

  他現在才體味到對方這位不學生的綽號,不知當初是何人起的,起的實在太絕了!

  古今習俗不同,語言文字亦因不斷演變而在意義方面有著甚大之差異。今人之讀「可憐」,僅有一解,即可們使人動心同情也。殊不知古人用在詩詞中卻有「可惜」、「可怪」之別解。「可惜」與「可憐」,相去甚近,姑不論。而「可怪」,說起來還真有點「可」「怪」呢。

  陸游平水詩有句云:「可憐陌生離離草,一種逢春各短長」。

  詩意即謂:奇怪得很,同樣的青草,經過同樣的春天,卻有的生得很短,有的卻生得很長。

  又蘇武荔枝嘆亦有句:「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義復相同。意說:忠孝如錢相君,怎麼也將牡丹花貢於皇上,導皇上於遊樂華侈,豈非可怪?

  難道陸游和蘇武也同樣不通到連選詞擇句都欠當?

  這還不算,尚有「可憐」作「可喜」解者,那大概更不是這位「不學」的「書生」司徒營所能想像的了!

  例如:杜甫獨步尋花詩:「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徐彥伯擬古詩:「春江可憐事,最在美人家,鸚鵡能言鳥,芙蓉巧笑花」。白居易長恨歌:「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列土」即「裂土」,「裂土封候」也。上述諸「可憐」,細加品味那一個「可憐」不是「可喜」之意?

  文束玉的一聲嗤笑,顯已為雙冠聽得,四全秀土四下一掃,道:「是哪位朋友活夠了?站出來!」

  本來,樓上此刻的酒客將近五六十名之多,文束玉只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雙冠找不出正主兒,咆哮一陣子,也會過去的。

  但是,文束至深知雙冠為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一方面怕因而連累別人。一方面則覺得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龜縮著不敢出面承擔,終非大丈夫行徑。因此,他待四全秀士罵完,平靜地自座位上長身站起道:「笑聲係在下所發,兩位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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