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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殺人簫

  仲秋。長安。

  月圓之夜。

  二更,月上柳梢頭。

  一陣微風吹過花月小築,吹來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氣,也吹來一股幽幽細細,如慕如怨,如泣如訴的簫聲。

  畢,剝。畢,剝。一個賣湯糰的漢子,挑著一燈如豆的湯糰擔子,敲著破竹枝,踏著紅磚道,施施然而來。長街已到盡頭,漢子也累了,他歇下擔子,抹抹額角,長長嘆了口氣。今夜生意慘澹極了。本來這個時候,他至少可以賣出三十多碗湯糰,而今夜到現在,他才賣出三碗;其中一位顧客是老客人,吃完之後,手一擺就走了。像這樣下去,他真不曉得明天的日子怎麼過?漢子一歇下擔子,就聽到了從小紅樓上傳過來的簫聲。漢子為簫聲所吸引,轉身向小紅樓上望去。簫聲淒切如故,漢子雙目中慢慢浮現淚光。因為他忽然好像看到了燈下搖紡車的黃臉妻子以及妻子身旁搖籃裡骨瘦如柴的幼子。他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丈夫。他對不起妻兒。簫聲綿綿不絕,漢子終於又發出一聲長嘆,一頭向圍牆上撞去!

  一個酒醉夜歸的漢子,也走上了這條紅磚道。他也聽到了小紅樓上傳來的簫聲。這漢子慢慢停下腳步。他心頭忽然往事漸湧,想起小時候大家都喊他神童,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朗朗成誦,過目不忘。左鄰右舍,人人稱為狀元才。而今天,他已三十老幾,竟連老婆也沒有討到一個。他唯一的長處,便是酒量好。到處喝酒。到處賒賬。他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這些酒賬以後怎麼付?做人到了這種地步,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這醉漢愣了一會兒,終於也一頭撞上了圍牆!然後,一個打更的,一個拾荒的,他們路過牆外,一聽到簫聲,便都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傷心史,最後也都不克自制地先後朝圍牆上撞去。

  三更。月行中天,明淨如鏡。簫聲忽變律調。兩名身穿金色夜行衣的佩刀漢子,忽如幽靈般,悄悄躡足攏來牆邊。其中一名漢子低聲道:「據說這女人柳眉鳳目,膚如凝脂,美賽垣娥,誰見了都會魂飛天外,今夜如果得手,我浪蝶巫五,可要痛痛快快的……」

  另一漢子道:「以巫兄的太祖長拳,再加上小弟的小擒拿,就算這女人是個會家子,也不難加以制伏,咱們哥兒倆,今夜舒服定了。」

  簫聲悠悠傳來,兩人立時住口。浪蝶巫五面孔漸漸脹紅。他忽然扭頭瞪著另一名漢子,怒聲道:「小梁,上次你跟老顏怎麼說?說我巫五啥正事兒也幹不了,只會玩女人?」

  梁姓漢子也好像有點冒火道:「你他媽的少來這一套,要翻老帳,老子第一個得先問你,上個月你他媽的幹嘛要偷摸我的二嫂子?」

  「老子高興。」

  「老子揍人!」

  接著,兩人就砰砰蓬蓬的幹了起來。簫聲轉急。兩個漢子也愈幹愈凶。動拳頭不過癮,兩人立時拔刀。經過一陣格鬥,最後兩人終於將刀尖互相送進對方胸膛!

  五更。月落烏啼霜滿天。簫聲斷續。幽怨如初。院牆外的屍體已增加到十二具。就在這時候,一名青衫落拓文士忽然悠悠出現。這名文士形容憔悴,衣著破舊,但雙目顧盼之際,卻另有一股高雅懾人的神采。他從長街另一頭緩緩踱步而至,於院牆外停下。他低頭環掃了地上那十多具屍體一眼,瞑目搖頭,喟然嘆息。然後,他理理衣襬,面對小紅樓,慢慢盤膝坐下。這文士是誰?他來幹什麼?紅磚道上已躺滿十二具屍體,他是想來湊足十三具?

  白如玉

  長安北門的太和坊,是長安城裡窮人聚居的地方。一間小木板屋前,一個衣不蔽體,人長得粗壯黝黑,看上去像個靠出賣苦力維生的年輕漢子,正在添柴撥火,細心地熬著一鍋小米粥。木板屋裡,陳設簡陋。一張破木桌上,放著三隻小碟子。一碟豆腐乳。一碟醬菜瓜。一碟油炸花生米。年輕漢子不時揉著被煙火嗆出眼淚的眼睛,扭頭瞄掃屋內桌上那三碟小菜,他似乎很為自己能準備這樣一頓豐盛的早餐而感到驕傲。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小米粥已經熬好。年輕漢子開始站起身來,朝小巷盡頭張望。原來他這頓早餐是為別人準備的?

  晨霧迷濛。迷濛晨霧中慢慢走出一條人影。看到從霧中走來的這個人,年輕漢子古樸的臉孔上立刻露出一片驚喜之色,他張大眼睛和嘴巴,像是想要大叫著撲過去歡迎對方的平安歸來。但是,像曇花一現似的,驚喜之色馬上就從這個年輕漢子臉上消失了。因為他忽然發現,青衣人的臉色,比夜半出發時又蒼白憔悴了許多。

  青衣人從巷口一步步走過來,整個人彷彿已成了一具輕飄飄的空軀殼。青衣人走近後,跟年輕漢子對望了一眼,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兩人進入小木板屋,年輕漢子盛了兩碗粥放在桌子上,粥碗冒著騰騰熱氣,屋子裡空氣卻涼得像要結冰。隔了很久很久,年輕漢子才鼓足勇氣,低聲問道:「這一回怎麼樣?」

  青衣人微微搖頭:「還是不行。」

  年輕漢子道:「這次被她的簫聲害死了幾個人?」

  青衣人道:「十二個。」

  年輕漢子道:「都是無辜的過路人?」

  青衣人道:「其中僅有兩個傢伙死的不冤枉。」

  年輕漢子道:「哪兩個傢伙?」

  青衣人道:「浪蝶巫五,小花蜂梁德義。」

  年輕漢子沉默了片刻,喃喃道:「這女人恨的是你,想殺死的人也是你,為什麼她每次都要害死一些不相干的人?」

  青衣人苦笑了一下道:「你說呢?」

  他緩緩抬頭,臉上雖然帶著微笑,雙目中卻充滿了痛苦之色。「你跟我也已經這麼多年了,小溫,我且問你,你看我丁衣是不是個狠心薄情的人?如果花月宮的人手段不是那麼殘忍毒辣,如果花月宮的人不殺了長安七友,你想當年花燭之夜,我會不會因為無意中發現她是花月宮的人而一走了之?」

  長安七友,是長安城裡的七名世家子弟。他們都是丁衣的朋友。這七名年輕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和一股赤忱無邪的熱情。他們希望維持這個古都的善良風俗,讓每一個人都能安享漢唐盛世的太平日子。只可惜他們都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江湖上的風浪是如何的險惡。他們當然更不知道他們這種嫉惡如仇的行為,已經犯了江湖黑道上的大忌。就在三年前的一個風雨之夜,一個婦人因丈夫嗜賭懸樑自縊,七友聽到訊息,根究禍源,獲悉詳情後,當夜就將那家賭坊砸了個稀巴爛。

  結果,不到半個月,七友於長安城內相繼失蹤,當七人屍體被人在渭水河邊發現時,每一具屍體都已被利刃剁得不成人樣子,而近乎一片肉醬。那時候丁衣恰巧不在長安。等丁衣一年之後從關外歸來,那家賭坊已經換了主人。經丁衣多方面打聽,才隱隱約約查出七友之死,似乎是一個什麼叫花月宮的組織,派人下的毒手。但是,沒有人清楚花月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組織,也沒有人知道那座花月宮究竟建築在什麼地方。然後丁衣就認識了白如玉。

  丁衣第一次見到白如玉時,白如玉是個賣花的女孩子。一個比花朵還要美麗的女孩子。這個賣花的女孩子,當然有她一段「坎坷」的「身世」。據她自己告訴丁衣:她自幼父母雙亡,係由老祖母撫養成人。三四個月前,老祖母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如今,她孤苦伶仃,舉目無親,就只靠了為幾戶大戶人家送花度日。丁衣由憐生愛,最後終於論及婚嫁。直到洞房花燭之夜,白如玉因為多喝了幾杯酒,無意中遺落一方絹帕,丁衣才發現她真正的身世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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