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榮成 > 再見無名 | 上頁 下頁
二九


  她已經死近眉睫了!可是仍沒顧慮自己生死,卻在記掛此子以後別低下頭來做人,可知她如何痛惜他?她對他的期望,也許不比英雄親生母親秋娘為低!

  而一連串的急話,頓時令慕夫人的呼吸急促起來;英名不忍見她如此著急,連忙再抬起頭來瞧著三尺外的她,她頓時甚覺安慰:「嗯……,抬……起頭來……這就……好了!孩……子,不要……相信……自己……是什麼……孤星,若你……真的相信……自己是那些……江湖術士……信口雌黃……的……孤星,那……你……一生……也將會是……孤星。孩子,聽……我說……一句真心話,別要……輸……給……自己的……命運,你……一定……要……戰……勝……它,把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因為……只有……戰勝……命……運,你……才能……成為……你親生娘……親……秋娘,畢生……渴望……你成為……的……」

  「英……」

  「雄!」

  慕夫人一說至此,猛地咳嗽起來,一旁的應雄愛母心切,忙道:「娘,你……歇一歇吧,否則……」

  慕夫人卻搖頭道:「不……娘……此時若……然不說,那……以後……便再沒機……會說了。應……雄,娘……有一個……心願……要……交托給你,你……附耳……過來……」

  慕夫人還有什麼心願?眾人在黯然之際也不禁一奇,此時應雄已附耳過去,慕夫人就在兒子的耳畔輕聲的說了幾句,場中所有人都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只有應雄,聽畢其母心願後竟爾眉頭深皺,面有難色,猶豫:「娘……,這……怎麼……可以?」

  慕夫人苦笑:「應……雄,娘……知道……這樣……做,是……委屈……了你,但……你爹……欠他……母子倆……實在……太多,這……是娘……的最後……心……願,你……你……」慕夫人說著臉露哀懇之色;這個女人,一生都似在哀懇,先是哀懇丈夫,臨去還要哀懇兒子;為了英名,她竟有那麼多要交托的心願……

  應雄見其母如斯氣急敗壞,心中益發不忍,終於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義無反顧、斬釘截鐵的答道:「好!」

  「娘親,我,應承你!」

  慕夫人究竟有何所求?居然會令應雄如此為難?就在應雄答允之際,慕夫人蒼白的臉已展開如釋重負的歡顏,就像松了口氣似的,道:「很……好!我……兒,那……日後……一切……都要……看……你……了……」

  「你……今生……一定要……好好……緊記……娘親……贈你的……最後……一句話……」

  「那……就是……」

  「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

  「無愧……於……心!」

  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無愧於心。

  是的!這何嘗不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銘?她對「英雄」此子的座右銘?

  應雄細意咀嚼著慕夫人這一句話,沉沉呢喃道:「不……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娘親,這句說話,你……在有生之年已經辦到了;你放心!孩兒……一定不會負你所望,終孩兒一生,孩兒也必定會做到……『無愧於心』這四個字!」

  慕夫人只是滿足一笑,因她太明白自己的兒子,他說出的話,他誓必辦到!無論以什麼方法!他是那種一旦決定了便絕不悔的人!

  慕夫人又轉臉回望三尺外的英名,虛弱地欲把仍緊握在其手中的玉珮遞給他,道:「孩……子,這個……玉珮,娘……最後……也不能……帶去……娘如今該……去的……地方,只……好……還……給……你……了……」

  木然的英名瞿地一怔,不明白慕夫人為何至死還不肯收下那玉珮,慕夫人未待他出言相問,已自先解釋:「孩……子,這……是你親生娘親……秋娘……給你的……最後信物;當年……我見她……替……大戶人家……縫補,捱……得好……苦……才把……你……生下……來,這……玉珮,想必……也是……她節……衣縮……食……才能買……回來……的。玉……能辟……邪……定……驚,你娘……把玉珮……留……在你……身邊,也只……希望盡……她一點……心力,祈求……你能平……安……健……康,你……不應再……胡亂……把它送給……任何人,辜負……你娘的……心意……」

  英名木然的看著慕夫人垂死的臉,和她那條硬要把玉珮給回他的手,卻始終無意相接,良久,他只是定定的凝視慕夫人的眼睛,道:「你,不是——任何人。」

  「你,也是我的娘。」

  「你,絕對值得它!」

  「但,若你堅持不要,我唯有……」

  英名說著,一直不想接回玉珮的他,驀地把慕夫人手中的玉珮接過,「啪」的一聲!他赫然把那玉珮……

  「啊……?英……名,你……幹……什……麼?」慕夫人驚呼。

  只見英名手中的玉珮,已被他狠狠一拗為二!其中一半,仍是刻著「英雄」二字,而英名卻把刻著「送給娘親」四字的另一半,送到慕夫人的手上。

  對!她不是任何人!對於「娘親」二字,慕夫人當之無愧!既然她是他一半的娘,他就送她一半玉珮,他只想她在臨終時安心收下!

  為了讓她這可敬可憫的女人安心,他不惜把對自己極為重要的信物——毀為兩斷!

  只為了讓她安心。

  慕夫人本來不想任何人為她離去而悲傷,故迄今皆強忍眼淚,惟甫聞英名認定她不是「任何人」,更不惜為她毀玉,登時深深感動,強忍多時的老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緊緊握著這孩子交到她手中的半截刻著「送給娘親」四字的玉珮,嗆然的道:「多……謝……你,孩……子,你……很……有……心;那……我……這個……女人,在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了,因為……」

  慕夫人說到這裡,雙眸忽爾泛起一些迷迷濛濛的霧光,仿佛,她正要飄向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因……為,我在……黃泉……路……上,會一直……看著……這……半截……玉珮,看著……這四個……你刻……的字,我……會……記得……我的一……生,除了……一個……值得……我驕……傲的……兒子……應……雄,還……有……一個……很……孝順……我……的……兒……子……」

  「一……個……在……我心……中……」

  「其實……應該……喚……作……英……雄……的……兒……子!」

  「可……惜,我……只能……當……他……數十……天……的……娘……親,只能……當……數天……那……麼……少……」

  「我……很……不……甘心,因……為……我等……不及……看見……他……抬起……頭來,反……過來當……上……讓……世人……抬首……仰……望……的英雄……的……那一……天……」

  「我……不……甘……心……等……不及……看……他……能……掌握自身……命運……的……那……一……」

  「天……」

  喘著說著,慕夫人的眼已逐漸鬆軟下來,氣息更開始平定,安然,安定得近乎死;她的手,還是緊握著那半截玉珮,如珍,如寶……

  眾人本以為她說得太倦,但一旁的應雄凝眸看著他娘親安祥的臉,陡地,他似有所覺,緩緩伸出自己的右手,往慕夫人的鼻子一探……

  沒有激情!沒有聳動!沒有哭啼!應雄只木無表情的悠悠吐出一句話,對慕龍道:「爹,」

  「娘親,」

  「已經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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