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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秋色八月,霧鎖煙濃,在那煙霧深處,有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著一間樸素石屋。

  時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楓樹漸紅,碧水縈回,襯得這間石屋更是孤絕,迷離。

  當步驚雲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復仇的機會!

  第二個感覺就是,他身處的這間屋子,佈置得相當簡潔素淨,屋子的主人定是一個不拘小節,性情孤高的人。

  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個白衣小孩所救,還有他聽到一個沉厚的男子的聲音。

  到底是誰把他救回來的呢?誰有這麼驚世駭俗的武功。可以從蝙蝠如此厲害的殺手刀下將他救出?

  步驚雲也不多想,只是緩緩坐起,隨即感到渾身酸軟無力,顯見新傷未愈,不過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顧,發現室門半啟,在那半啟的鬥縫中,他可以瞥見門外是一排低矮的籬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在那昏黃的夕陽下,一個小孩正蹲在籬笆旁喂飼數隻雛雞。

  這孩子正是那個白衣小孩!

  那個白衣小孩忽地回過頭來,瞧見步驚雲已下床,連忙向大門彼端道:「師父,那孩子醒過來啦!」

  他朝著說話的那邊剛好被門遮蓋,所以步驚雲瞧不見他和誰說話,只聽見門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藥給他服下吧!」他的嗓門低沉而渾厚,卻又有股令人安詳的感覺,步驚雲自然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這個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點了點頭,即時奔進屋內,把桌上的一碗藥端到步驚雲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晝夜,先喝下這碗藥吧!」

  至此,步驚雲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臉,眼前這人朗目疏眉,年紀和自己相若,但臉上卻流露一股溫文爾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頭垢面,粗衣麻布,猶如公子與走卒之別!

  然而步驚雲並沒有自漸形穢,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碗藥。

  藥色濃而墨黑,深不見底。雖是一碗尋常的療傷茶,但在那茶水當中,他似是看見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壽前夕,他也曾親自為其煎了同樣的藥。

  可惜,此際藥茶無異,人卻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驚雲的心頭不禁一陣抽痛!

  白衣小孩見他一言不發地呆望著那碗藥茶出神,並無伸手接之意,似是對自己頗為防範,遂道:「別怕!我叫劍晨!我和師父對你並無惡意,此藥只是助你快些復原罷了!」他的談吐異常誠懇,可是步驚雲因在憶念著霍步天,霎時間竟然沒有回答。

  劍晨見他沉靜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時,那個沉厚的聲音突然又在門邊響起,道:「你受傷非輕,卻可在晝夜間醒轉,可見體格非凡!」

  步驚雲回頭一望,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步進屋內。

  那漢子正背對屋外夕陽,昏黃的夕陽映照下,步驚雲僅見那漢子一身烏黑素衣,唇上蓄著稀疏小胡,雙目流露一種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儀。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飽曆無限滄桑……

  步驚雲隨即神為之奪,心想世間竟有此等氣度之人。霍步天比這此人,是多麼的平凡,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話……

  那黑衣漢子也是定睛注視著這個滿臉冷意的孩子,他意外發覺,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還帶著無限的哀傷,那是一種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傷。

  黑衣漢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見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無論多大的悲傷始終還是會逐漸過去,你還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藥,待療好傷勢再說?」

  他的話像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驅策著步驚雲接過那碗藥。

  他把藥接過後便將之一口喝盡,並未因藥苦而動容,過去的十年,他已喝過不少苦,何懼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療傷,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為霍步天報仇。

  那黑衣漢子俟他喝罷,繼而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漢子是救命恩人,步驚雲不能不答,遂道:「霍驚覺!請問叔叔高姓大名?」他自認是霍驚覺,而不透露原名叫步驚雲,僅為要紀念霍步天;隨即又記起要有恩報恩,於是一反常態相問黑衣漢子的名字。那黑衣漢子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

  步驚雲一愕,心想世上怎會有沒有名字的人?但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江湖異人不願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強人所難。

  劍晨見步驚雲開口說話,不由得喜極忘形,拉著步驚雲的手,雀躍道:「好哇!終於說話了,我初時還真擔心你是個啞子呢!」

  步驚雲從沒習慣與人如此接近,連忙甩開劍晨,怔怔的望而卻步著這個溫文誠懇的孩子。

  劍晨對他的防範不以為意,繼續問:「你既非啞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聲啊?」

  童言無忌,劍晨不諳世故,只是自顧發問,步驚雲本想如前般不答,但聽其提及滅門慘事,忍不住道:「哭,根本無補於事!只有冷靜,才能伺機報復!」他自出世以來從沒哭過,故此這句話人由心而發,宛如細數家常一般,表情氣定神閑。

  然而此話聽在劍晨耳中,卻令他異常錯愕,他想不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男孩,性格會倔強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漢子聽罷,不置可否,過了良久,才道:「驚覺,你暫且先留下療傷再說吧!」

  步驚雲輕輕點頭,他不點頭也不行,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就是這樣,步驚雲便在這溪畔小居暫住下來。

  他其實並不想寄人籬下,可惜天地雖大,一個懷傷的孤雛卻苦無立錐之地。

  寄人籬下總有諸般不便,就如這個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進入,劍晨曾對步驚雲提及,他師父絕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後的一間石室,因為那裡放著一些重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這對師徒待步驚雲尚算不錯,那黑衣漢子平日雖沉默寡言,但每當步驚雲與其眼神接觸,他就感到這黑衣叔叔並不討厭自己,更可能因步驚雲與他同是不喜言語,兩人之間似乎存著一種奇妙的認同感。

  劍晨的性格則是較為積極,不過他對其師頗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說話。反而步驚雲出現後,劍晨總愛找其聊天。縱然步驚雲從沒張口答他,他似乎仍是樂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從劍晨自述聽來,步驚雲才知道「劍晨」一名並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師父為其所取,原來黑衣漢子在納其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劍道修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為他取名「劍晨」云云。

  他師徒倆雖是用劍,但步驚雲自入住以來,從沒見過那黑衣漢子傳授劍晨劍法。

  劍晨平日大都在喂飼雛雞,打掃小居,而那黑衣漢子更是神秘,經常不知所蹤。

  然而有一天,步驚雲曾見他閑極無聊地拉著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蕭索蒼涼,可是一經其手,琴音益顯蕭索,更添蒼涼,宛如傾訴著拉琴者無數顯赫的往事,無盡慘痛的回憶。簡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漢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無奈蒼涼?瞧他那漸白的雙鬢,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歡離合已經過去,他仿佛早已不應生於世上。

  他本應是一個已死的人!

  一個無姓無名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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