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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十一回 風塵結客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張元幹

  撲面霜風,沾衣塵土。孟元超抖一抖身上的風沙,邁開大步,走在淮北平原的官道上。這是他離開蘇州的第四天,早已渡過長江了。

  雖然只是隔著一條長江,江北江南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道旁沒有牽衣的楊柳,冷清清的路上只見一路衰草鋪滿一層濃霜。

  但也並非觸目都是荒涼,給這深秋的景色添上幾分生氣的是荒原上的紅草。

  紅草是江淮平原上一種奇特的植物,葉背青棕,葉面殷紅,長得長長的一條紅草,扯直了足有六尺多長,高逾人頭。這時正是紅草成熟的季節,一望無際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紅草覆蓋之下,紅如潑天大火,紅如大地塗脂。這景色倒是當真可以用得上「壯麗」二字來作形容了。

  孟元超的心境也是這樣:沉鬱蒼涼。而沉鬱蒼涼之中卻包著一團火。

  故園的景色在白雲那邊,看不見了。但對故人的懷念,卻還在孟元超的心頭起伏,不能自休。

  他想起那晚的事,不禁歎了口氣,心裡想道:「那個黑衣女子,除了紫蘿,決計不是別人。但她為什麼要逃避我呢?縱然不能再續前緣,也該和我見面啊!唉,日夕苦相思,相逢不相識!怪也只能怪我的糊塗了。她如今有夫有子,敢於不畏人言,獨自跑來看我,這已經是十分難得了。」

  跟著他又想起了呂思美來,想起了這位活潑天真的小師妹,心中不禁又是帶著幾分內疚,暗自想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只好辜負師娘的好意了。但願小師妹能夠和騰霄終諧連理,共到白頭。她和騰霄要比和我適合多了。」

  正在浮想連翩,心事如潮之際,忽聽得馬鈴聲響,只見荒原上的紅草恍似波分浪裂一般,跑出了一匹駿馬。

  這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深紅的紅鬃馬。騎在馬背上的是個髯須如戟的粗豪漢子。駿馬西風,粗豪騎客,和這紅草平原的壯麗景色倒是十分相襯。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之下,這樣的一匹紅鬃馬在紅草叢中跑出來,那眩目的鮮明色彩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團火獵獵燒來一樣。

  「好一匹駿馬!這粗豪的騎客恐怕是一位草莽英雄了!」孟元超心念未已,只見這匹駿馬已經跑上官道,轉眼間就從他的身旁風也似的掠過了。

  那個粗豪漢子從他身旁掠過之際,忽地「噫」了一聲,兩道利剪也似的目光向他投擲下來,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馬不停蹄的就跑過去了。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旅客,決不會在草原縱馬,舍正路而不由的。雖然他後來還是跑上了官道。孟元超驀地心頭一動,「莫非他是沖著我來的?如我所料不差,他一定還會回來。」

  果然不過一炷香的時刻,只聽得健馬嘶風,那個髯須漢子又回來了。

  「果然是沖著我來的!」孟元超心想。他是個精明機警的人,登時就想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只有兩個可能。

  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意欲劫他。去而複回,乃是為了觀察清楚之後方始動手。

  另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朝廷的鷹爪,聽得風聲,追蹤他的。但還不能斷定他是不是孟元超。

  孟元超心裡想道:「若是前者,我倒不妨坦白的告訴他,他走了眼了。我並不是『肥羊』,只是個沒有油水的窮酸。若是後者,嘿嘿,那就活該他倒楣了,我可得用他的鮮血塗我這口寶刀!」

  蹄聲戛然而止,髯須漢子來到孟元超的面前,這次果然是兩樣,來到了孟元超的面前,他就勒住了坐騎了。

  髯須漢子打量了孟元超一眼,冷冷問道:「你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這一問倒是頗出孟元超意料之外,攔途截劫的強盜是不會這樣問「羊牯」的,朝廷的鷹爪更不會用這樣的口吻。

  孟元超怔了一怔,暗自思量:「難道他竟是同道中人?」冷眼一瞧,只見這個髯須漢子的目光,隱隱似含殺氣,分明是來意不善。

  孟元超是「欽犯」的身份,覺察這人的來意不善,自是不能不謹慎提防,心想:「管他是什麼人,我且胡亂搪塞一陣,看他怎麼說。其實這句話倒是應該我問他才是。」

  孟元超打定了主意,決定不先暴露自己的身份,於是裝作惶然不解的神氣,道:「你說什麼?我可不是『貨郎』(挑著擔子在鄉村走動的賣家常用品的小販),身上那有什麼針線?」

  髯須漢子看出孟元超身具武功,哼了一聲,心裡想道:「這廝分明裝蒜!」但他雖然看出孟元超並非常人,卻還未曾摸清孟元超的路道,倒也不敢造次。哼了一聲之後,忍著怒氣,雙眼一翻,大聲說道:「我問你,你是幹什麼的?」

  孟元超道:「我是走路的,沒犯什麼事吧!」

  髯須漢子氣往上沖,心裡想道:「這廝裝蒜倒是裝得到家,竟把我當作公差了。」

  孟元超見這髯須漢子變了面色,心道:「來了,來了!」按著藏在衣內的刀柄,暗自戒備。不料這髯須漢子咬了咬嘴唇,火氣忽然好似減了許多,只是淡淡說道:「好吧,你不肯說,那就算了。我只問你,你可曾見有一個騎著黃驃馬的漢子從這條路上經過麼?」

  原來這髯須漢子本是想把孟元超拿下盤問的,但轉念一想:「這廝看來不是好人,但也難保我沒有看錯。好幾個老朋友都曾勸告過我。說是我這暴躁的脾氣應該改改才行,我這老毛病怎的又想發作了?」

  孟元超道:「我走了半天,你是第一個我碰見的騎馬的人。那個人是幹什麼的,是你的朋友嗎?」

  髯須漢子眉頭一皺,說道:「你既然沒有看見,那就不必囉唆了!」心想:「我現在可沒有功夫和你囉唆,回頭再慢慢摸清你的底細。」說到「囉唆」二字,唰的虛打一鞭,跨下的紅鬃馬放開四蹄,絕塵而去。

  孟元超裝作受了委屈的樣子,嘀嘀咕咕地自語:「是你囉唆我還是我囉唆你?哼,這話倒是應該顛倒過來說才是。」待得這髯須漢子走得遠了,心裡卻是暗自想道:「敢情我也是走了眼了?」

  他本來是準備這髯須漢子和他動手的,不料這人在問了他幾句之後,竟然毫無動作,一走了之,倒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但孟元超有事在身,這個漢子既然走了,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孟元超繼續趕路,走到黃昏時分,到了一個名叫「界首」的市鎮,便去找尋客店投宿。

  界首地處南北交通的要衝,是以雖然只是一個市鎮,倒也相當熱鬧。孟元超找到了一間客店,比一般縣城裡的客店還好得多,是個四合院子,有十幾個客房,還有附設的馬廄。

  孟元超走進這間客店,忽地眼睛一亮,只見院子裡有個黑衣漢子,黑衣漢子牽著的正是一匹黃驃馬。

  這個黑衣漢子正在和店主說話,看情形他也是剛剛來到的客人。

  只聽得這黑衣漢子說道:「這匹坐騎請你好好照料,它這兩天有點毛病,我怕它晚上受寒,最好讓它躲在稻草堆的後面。」說罷拿出一錠銀子,塞進店主人的手裡。

  一錠銀子等於十天房錢,店主人想不到他出手如此闊綽,怔了一怔,不由得眉開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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