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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弱女陳情圖弭禍 神魔恃勢強淩人(2)


  谷之華目不轉睛地望著孟神通,她這次出來調解,一線的希望,就是在於孟神通能為父女之情所感動,只見孟神通的面色越來越顯得慈和,谷之華幾乎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想道:「若是他肯接受調解,這一場的武林浩劫就可以避免了。我也就要伴他過這一生了。嗯,別人將會怎麼想呢?」她知道本派與孟神通仇深似海,即算經過調解,但仇恨之心總不會就此冰消,自己複認本派的大仇人為父,等於自絕師門,縱然自己是一片苦心,只怕掌門師姐也絕難諒解。也即是說自己重返師門的心願,將永無實現之期!

  她腦海中又突然出現了金世遺的影子,三年前的今日,她被師姐逐出門牆,金世遺送她下山時開解她的那幾句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幾句話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蓮出污泥,鳳生幽谷,他是他,你是你,有何相干,何需煩惱?」想不到今日為了挽救這場浩劫,自己卻可能與他「清濁合流」,「嗯,要是金世遺知道了,他又將怎麼樣看待我呢?」她也曾經聽到過金世遺的死訊,不過,她是武林中唯一對這個消息不肯輕信的人。

  但這些思慮,不過像淡雲遮蓋著熾燃的太陽,她有一顆熾熱的心,甘願委屈自己,捨己救人的心,一方面是要將自己的父親從罪孽的深淵中救出來,一方面也是要將掌門姐師從死門關上救出來,那麼一切非議,甚至是金世遺的非議也算不得什麼了,她心中暗道:「但求我心之所安,知我罪我,都由他吧!」

  可惜的是,儘管谷之華甘願委屈自己,捨己救人,她的目的仍是不能達到。就在她剛以為有成功的希望之時,孟神通的神色忽然一變,淡淡說道:「你所說的這三件事情,我一件都不能辦到!」

  父女之情,終於敵不過稱霸武林的野心,更確切的說,是他極度的驕傲,令他在一再躊躇之後,終於下了決心,他不能在勝利即將到手之際,反而向自己所看不起的敵人屈膝求饒,「何況,我冒了性命之險,歷盡萬苦千辛,求得這部武功秘笈,為的什麼?」思念及此,心意立決!

  這刹那間,谷之華一切都絕望了,孟神通的聲音雖然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慈和,但對於她卻不啻是焦雷轟頂,登時只覺地轉天旋,搖搖欲墜。

  孟神通笑道:「傻孩子,你有一個天下無敵的父親不更好麼?」輕輕推開了她,又向曹錦兒那方走去,每走一步,殺氣便添一分,可是,他剛走得三四步,谷之華又追上來。

  孟神通一皺眉頭,還未說話,只聽得「唰」的一聲,谷之華已把霜華寶劍拔了出來,孟神通冷冷說道:「你要與我為敵麼?」話猶未了,陡然間只見谷之華倒轉青鋒,一劍就向自己的胸口戳去。

  曹錦兒「啊呀」一聲,叫將出來,幾乎就在同一時候,緊接著只聽得「當」的一聲,一道青光,騰空飛起,谷之華寶劍脫手,倒下地來,孟神通跨步向前,雙手一齊向她抓下!然而也就在這同一時候,孟神通忽覺兩股大力,一齊攻來,原來是痛禪上人和金光大師,他們是在孟神通和女兒說話的當兒,前來保護曹錦兒的,這時見谷之華突然倒地,兩位大師不約而同,一齊出手。

  孟神通左掌接痛禪上人,右掌接金光大師,悶雷似的「蓬,蓬!」兩聲響過,孟神通倒退三步,痛禪上人與金光大師亦自立足不穩,左右分開,就在這時,曹錦兒已把谷之華抱了回去。

  孟神通怒道:「她是我的女兒,我要取她回去,是死是活,你們都管不著!」痛禪上人道:「善哉!善哉!老衲管不著,這裡卻還有管得著的人……!」回過頭來,問道:「老衲可說得對麼?曹大姐,這事情該是你管!」

  曹錦兒將谷之華交給了一個女弟子,神情肅然,正色說道:「我今日以邙山派掌門的身份,當眾宣佈,我允許谷之華從今日起重列門牆!」谷之華舍了性命來維護她,終於將她感動了,可惜的是谷之華卻聽不見。

  武林中父、師並重,而且,若在父親和師父敵對的時候,規矩是從師不從父,除非她甘願脫離本派,那又另當別論。現在,赴會諸人,人人都聽見谷之華剛才那番說話,要是孟神通不肯答允那三個條件,也即是不肯與曹錦兒和解的話,她就不認他做父親。而且人人也都聽見。谷之華在呼曹錦兒的時候,口口聲聲叫她做「掌門師姐」,這也就是她不願脫離本派的明證,現在曹錦兒已正式宣佈,許她重列門牆,孟神通任憑怎麼說也管不著她了。

  痛禪上人義正詞嚴說了幾句話,便不再理會孟神通,逕自回去看谷之華,只見谷之華雙眸緊閉,面無血色,曹錦兒含淚道:「氣息都似乎沒有了!」

  痛禪上人一診脈象,說道:「不,她一點事情也沒有。」曹錦兒剛才抱起谷之華的時候,已覺得她全身冰冷,現在痛禪上人卻說她沒有事情,若非痛禪上人是德高望重的武學大師,她怎也不會相信。

  痛禪上人道:「她是沒有事情,但我現在卻沒法叫她醒來!」

  曹錦兒道:「是中了迷藥?」痛禪上人搖頭道:「不,若是中了迷藥,那倒好辦。她是中了一種武學典籍中從未見過的奇門點穴,老衲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原來孟神通在谷之華拔劍自殺的時候,心念一動,立即便用從喬北溟武功秘笈中所學到的一種「逍遙指」功夫,將她點倒。這種點穴,對於身體毫無傷損,但若非懂得這種點穴法的人解救,永遠昏迷不醒。孟神通施展這種功夫,一來是為了不讓女兒自殺;二來是令到谷之華不能再向他囉唆;三來是萬一她被對方的人搶去,料想也沒人能夠給她解穴。

  曹錦兒放下了一半心事,問道:「然則,這要怎辦?」痛禪上人想了一想,說道:「若是這次會後,老衲僥倖得以安然無事的話,當用一指禪功,替她打通奇經八脈,那時她自會醒來。」一指禪功是少林七種絕學之一,用時頗耗功力,而且最少也得兩個時辰,方能替人打通奇經八脈,所以痛禪上人現在不能施救,曹錦兒已知道谷之華毫無傷損,而痛禪上人還不惜耗損功力,願意在會後將她救醒,愛惜後輩之心,實是可佩。曹錦兒想起自己以前對待谷之華的種種,不由得慚愧萬分。

  翼仲牟道:「先把谷師妹搬回觀中去吧,免得再給孟神通搶去。」曹錦兒道:「你說的是,但還得請一兩位武功高強的人保護她。」适才屠昭明大破武當劍陣,武當派有幾個弟子受傷,這時也正要找人護送回去。李沁梅拉母親的手,馮琳笑道:「我知道你願意伴谷姐姐,好吧,我們兩母女送受傷的人回去。」馮琳武功,僅在痛禪、金光兩位大師之下,自是最適當的人選。馮琳想了一想,又道:「鐘展,你也和我一同回去,武當派這幾個受傷弟子,都是男人,你照顧他們方便一些。」其實馮琳一向就不拘論男女之分,何況這幾個武當弟子又是她的後輩,她要鐘展同行,實乃在心目中早已把他當作女婿,怕他在待會兒可能會發生的混戰中受傷。這次會戰是武林中百年難遇的盛事,鐘展雖然非常想看下去,但他更願意陪伴李沁梅,馮琳喚他,他也樂得舍魚而取熊掌了。

  痛禪上人回過頭來,道:「孟施主,你所要追查的『高手』已經查出來了,你所想管的事情也有人替你管了,是否還照施主與老衲擊掌立誓之約,再比下去?」孟神通一想,若然再鬧下去,一定要擒拿曹錦兒的話,必將引起混戰,金光大師與痛禪上人一齊出手,自己實是並無必勝把握,若照原先之約,即算是車輪戰,自己也有把握連敗數十高手,何況女兒這等維護她的掌門師姐,自己不看在痛禪上人份上,也當看在女兒份上,於是傲然地點了點頭。

  混亂平靜下來,大家回到草坪,又恢復了剛才對峙的形勢。孟神通面挾寒霜,神情冷傲,令人不寒而慄,陽赤符和姬曉風一左一右,分立兩旁。陽赤符剛才被烏天朗摔倒,傷了小腿的筋脈,走起路來一跛一拐的,垂頭喪氣。姬曉風則適得其反,神采飛揚。原來剛才在人叢中穿來插去,又施展了妙手空空的本領,偷到好些零星物件,例如大智禪師的佛珠,曹錦兒鞋上的珠花,路英豪的獨門暗器蝴蝶鏢,林笙隨身攜帶的玉簫等等,都給他順手牽羊的摸去。他是天下第一神偷,一看到稀奇難得的東西,就禁不住手癢。他偷東西並不全在乎價值,就像今人之歡喜搜集紀念品一般,越是名人用過的東西,就越為寶貴。姬曉風今日偷了許多武林著名高手的物件,足夠他誇耀終生了。

  孟神通雙眼望著姬曉風,淡淡說道:「補天膏拿來!」姬曉風怔了一怔,心道:「我哪來的什麼補天膏?啊,對了,對了,師父一定是指我偷來的其中一種靈藥。」但他剛才偷到的藥膏之類,瓶瓶盒盒,總共就有十幾種之多,到底哪一樣是補天膏,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孟神通不耐煩與他多說,輕輕在他肩頭一拍,登時「沙沙」的一片聲響,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紀念品」堆了滿地,孟神通指著一個長頸的玉瓶說道:「將藥膏化開,給師叔熱敷!」頓了一頓,又道:「蠢東西,拿了人家的卻不知道用處,見識淺陋;還自稱什麼神偷,以後多向你師叔請益。」

  姬曉風應了一聲:「是!」彎腰將那只瓶子拾起,只不過一瞬間,當他抬起身時,別人只見他手上拿著那只長頸玉瓶,可是地上的那一大堆東西,已全部都消失了。可知他在撿起瓶子的同時,把其他的物件亦都已藏好,手法之俐落乾淨,當真是難以思議!偷兒又名「三隻手」,照他的手法看來,豈只是「三隻手」,簡直是八臂哪吒,千臂如來,收藏東西就有如變魔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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