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俠骨丹心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地打了董十三娘四記耳光。回過頭來,笑問芍藥道:「夠了麼。」

  芍藥連呼痛快,笑夠之後,這才說道:「金大俠不要再打她了,小姐有話叫我跟你說呢。」

  金逐流把董十三娘拋入亂草叢中,他點的穴道是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的。回過頭來,只見芍藥已經拾起那條香羅手帕。

  金逐流道:「小姐是叫你出來找尋我的麼?」

  芍藥道:「正是。她叫我向丐幫打聽你的消息,想不到在這時就遇見你了。」

  金逐流笑道:「我剛才在城裡已經見了她了。我還偷偷的寫了幾個字拋給她呢,只可惜沒有機會和她說話。」

  芍藥道:「這可真是巧極了,我也正是替她捎信給你的。」

  金逐流道:「是麼,信在那裡?」

  芍藥將香蘿手帕遞給金逐流,說道:「就寫在這條手帕上。」

  接著說道:「小姐也曾猜想你可能已到了西昌的,所以她今天才特地藉口送我出城,在城中露面。不過,她也恐防你沒有來,因此又寫了這封信。」

  金逐流聽得史紅英用心如此周密,大為感動。當下解開那條香蘿手帕,只見上面有幾行鮮紅的小字,這是用指甲蘸了胭脂寫的,蘿帕一解,幽香撲鼻。

  手帕上寫的是:「生非男子,願作荊阿;死亦鬼雄,無慚知己。豈荊璞之輕沽,悲浦珠之難返。知我者其唯君乎?嗟嗟,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思未敢言,誰能道此?心同所願,苦喚奈何?俚句奉呈,聊表衷曲。」

  後面附一首七言絕句,詩道:「願作荊軻誓入秦,何慚流水遇知音。此生已矣他生在,猶有寒梅一片心。」

  這封信是史紅英表明自己的心事的,含有兩段意思。前一段解釋她為何「嫁」給帥孟雄:「我雖然不是男子,也願意效法荊軻那樣做個刺客。荊軻當年是為報燕太子丹知遇之德,行刺秦始皇;我則是為了不辜負你的期望,來行刺帥孟雄。我本是無瑕璞美玉(荊璞),那會輕易出賣自己呢?我的用心你是應該懂得的。」

  第二段則是向金逐流訴說她的情思:「我是拼了一死來行刺帥孟雄的,只怕是不能合浦珠還,重回到你的身邊了。唉,我有意和你結交,大家的心事雖然都沒有說出來,相信你也會明白的吧?但只怕咱們的緣份,卻是如水月鏡花般的虛幻了。」

  這封信寫得情意纏綿,金逐流讀來不覺潸然淚下。尤其讀到「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

  兩句,更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覺得自己實在糊塗,對不起史紅英。

  這兩句寫得十分含蓄,含有兩層意思。史紅英把他們的交情比作水中之月,天上之花。「水中之月」雖然掏不到手,但也「接」到了明月的「清輝」;天上雨花,這是美麗的神話,天上的花是不會落到人間的,但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似乎到了這個境界,聞到了花的香氣。這一層的意思是深表仰慕之情;第二層的意思卻是埋怨金逐流沒有將自己的情意坦白地說出來了。不過雖然沒有說出來,她也是知道的。「清輝」已接,「香氣」己聞,這就是表示她已經知道了。但雖然知道,也還是說出來的好。她用上一個「只」字,一個「但」字,就隱隱含有埋怨金逐流的意思。

  寥寥十數字中,有思慕,有幽怨,更有無限癡情。淚眼模糊中,金逐流彷佛看到史紅英緊鎖雙眉的影子在他面前搖晃,不禁歎了口氣,暗自想道:「我何嘗不想向你傾吐心曲,只因我知道厲大哥對你也是一片癡情,而我又還未知道你對我竟是情深如此,唉,金逐流呀金逐流,你真是糊塗,男女之愛,純出自然,豈能當作貨物一樣讓給人呢?」

  「信」寫得含蓄,一層一層的意思要細加咀嚼才體會出來,但那首詩卻就寫得十分明顯了。第一句「願作荊軻誓入秦」,這是重覆信中的意思,不必解釋。第二句「何慚流水遇知音」用的是「鐘期已遇,奏流水以何慚?」的典故,直陳她是把金逐流當作知己,不怕向他吐露心事。第三句「此生已矣他生在」,那就更是大膽的直吐胸臆了,「今生我是不能和你做夫妻了,這心願但願在來生償還吧。」

  第四句「猶有寒梅一片心」,把這番情意加深一層,「今生雖然不能和你做夫妻,但我欺霜傲霜像梅花一樣的精神,死了也還是存在的,這心事你是應該明白啊!」

  若在平時,史紅英這片深情,是決不會這樣大膽向金逐流傾吐的,只有在她決意一死的時候,這才敢於寫出來。

  芍藥道:「金大俠,你哭什麼呢?哭又有什麼用,你應該設法救我們的小姐啊。」

  她不解金逐流因何流淚,只道金逐流是在傷心於死別生離。

  金逐流霍然一省,說道:「不錯,我應該回去設法救你家小姐,你也應該趕快走了。」

  芍藥那匹坐騎已經中毒死了,幸好有董十三娘留下的一匹坐騎,芍藥便乘了她的坐騎,疾馳而去。

  金逐流將那方香蘿手帕貼肉收藏,香蘿手帕卻在他的心頭。心中也不禁感到甜絲絲的。可是在他滿懷喜悅之中,忽地就有一個念頭升起:「紅英對我一片深情,但厲大哥卻未必知道。在他的心中,只怕還是一種情願的錯把紅英的友誼當作了愛情呢!」

  金逐流看了那方詩帕,過去的種種誤會都已冰消,一切也都了然於胸了。他知道史紅英對厲南星的感情純是友誼,對史、厲那次的「婚事」,不必史紅英向他解釋,他也猜想得到史紅英的用心,對她完全諒解。

  可是想到了那樁「婚事」,金逐流心上的一個「結」仍是未能解除。「那樁『婚事』事實已自證明是史白都擺下的圈套,用來誘騙厲大哥上當的。紅英之所以假意答應婚事,料想也是因為厲大哥是我的好友的緣故,她當時孤立無援,假意答允婚事就對以和厲大哥聯手對付她的哥哥。但當晚他們才入『洞房』,史白都的伏兵已出,她的這番用心,卻不知已經和厲大哥說了沒有。厲大哥是和她行了禮的,名份上紅英還是他的妻子,我怎能奪『嫂』為妻?即使可以向他解釋,但我卻又怎生開口?唉,這不但要使厲大哥難以為情,我,我也不願他心受創傷的啊!」

  金逐流那裡知道,那日的「婚禮」,史紅英是用一個丫頭替她拜堂;厲南星不但早已盡悉其中原委,而且正是深自抱愧,特地趕來西昌,想找金逐流說明此事的。

  可惜,他雖然知道了金逐流已經到了西昌,卻是無法與金逐流見面。

  且說厲南星與李敦那晚從客棧逃了出來在李敦一位朋友家中,這人名叫關大倫,是義軍派在西昌「臥底」的一個人,在將軍府中擔任一個不大不小的差事。正因為他在將軍府中有個掛名差事,那晚在城中大加搜索的官兵,在他的家中只是略略一看,並沒仔細搜查,厲、李二人這才得以躲過。

  史紅英送芍藥出城,以「新娘子」的身份在街上抛頭露面,此事轟動全城,厲、李二人躲在關大倫家中也知道了。厲南星料想金逐流一定會在出紅英所經之處出現的,可惜他卻不能出現。

  中午時分,關大倫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道:「李大哥,你可以放心了,大嫂已經平安進了城啦。她是混在樂家的班子裡進來的,進城的時候,正好碰著史紅英出城,得以免受盤查。另外還有一個人也跟她混了進來,李大哥,你猜清這個人是誰?哈,只怕你也料想不到!」

  李敦聽說妻子已經平安進了城,心裡甚為高興,笑道:「跟她一起來的,那一定是個女子了。是竺尚父的女兒竺清華嗎?」

  關大倫道:「不是,是紅纓會總舵主公孫宏的女兒公孫燕。哈哈,這你可沒有料到吧?」

  李敦又驚又喜,說道:「真是沒有料到。公孫舵主也到了大涼山麼。」

  關大倫道:「這倒不知。不過有他女兒來到,亦已可令史白都膽寒了。」

  要知紅纓會乃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會,勢力還在六合幫之上,公孫宏的女兒若是挺身而出,相助義軍,史白都自是不能不顧忌三分。

  關大倫道:「咱們的人已經和樂家班子接上了頭,大嫂也知道你是在我這裡了。不過我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請她暫時不要來此看你,你不會怪我阻攔你們夫妻相會吧?」

  李敦笑道:「小心為上,這是應該的。關大哥請別取笑。」

  關大倫又道:「不知怎的,厲大哥到了西昌,這件事她們也知道了。但和她們接頭的那一人,如不知道厲大哥也是在我這兒。她倒還請他打探厲大哥的消息呢。」

  李敦詫道:「拙荊從未見過厲大哥,她卻是怎地知道的?」

  厲南星道:「公孫燕是從大涼山來的,想必是她告訴了李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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