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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這次是那小姑娘搶著說:「侄女讀書很少,但記得不知那個古人,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不知該當如何解釋,請文叔叔指教。」

  「白頭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輩子,到了頭髮白的時候,彼此還是不瞭解對方,好像新朋友一樣。但有的人乘車在路上相逢,停車交談一會,就好像老朋友一樣。「傾蓋」說的即是停車之時,車蓋傾斜。這句話是出於鄒陽(戰國時代人)的《獄中上樑王書》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鐘老頭,你這孫女真是能言善辯,連我都有幾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別『損』我好不好,我是誠心向你請教。」

  文逸凡正容說道:「傾蓋如故,還是多少會知道那個人的為人的,或者恰好碰見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很欽佩的。那才會結為知己。」

  那小姑娘道:「爺爺和我被人欺負,他替我們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們只怕不死也受重傷。他是我們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你們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那小姑娘道:「救命之恩,怎能說是小事。」那老者則道:「你說的大事又是什麼?」

  文逸凡道:「這個我也是剛得來的消息,有人告訴我說,他、他──」他和那老者的交情還未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正自思忖,要不要把秘密告訴他,老者已是說道:「原來你也是聽人說的,小事縱然不足為憑,也免於輕信人言。」

  文逸凡呆了一呆,哼一聲道:「好,今日我賣給你一個人情,要是──」他注視著檀羽沖的暖玉簫,「要是」怎樣,沒說出來,忽然就走了。

  文逸凡走後,檀羽沖道:「鐘老爺子,多謝你給我解圍,我還未請教你老大名呢?」

  鐘老頭道:「我叫不鳴。我這孫女兒叫靈秀。」

  鐘靈秀笑道:「爺爺的名字是『不平則鳴』的簡省。他姓名叫鐘不鳴,其實他這口鐘卻是經常大鳴特鳴的,是為不平而鳴的。相公,你貴姓?嗯,我知道你是受人誤會的,依我看來,那個欺負我的小子才是奸細呢!」

  檀羽沖笑道:「你的名字起很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幾歲,你就叫我一聲譚大哥吧,別稱什麼相公了。」

  鐘靈秀也不客氣,說道:「譚大哥,我陪你遊湖好不好?」

  檀羽沖很喜歡這小姑娘,不過要是和他們祖孫一同遊湖,卻是有點不便,因此躊躇未答。

  鐘老頭說道:「你這丫頭真不懂事,咱們怎能和譚相公一同游湖?」

  鐘靈秀道:「你是說咱們身分不配麼?我相信譚大哥不會──」

  鐘老頭道:「譚相公當然不會看輕咱們,但卻會引起別人注意。萬一又再碰上那個奸細的話,就更糟了。」

  檀羽沖道:「對啦,我正想問你們,你們怎知道那小子是奸細?」

  鐘靈秀道:「就因為他是和那個什麼史大人同在一起,說的又是外路口音。」

  檀羽沖道:「那個『史大人』是什麼人?」

  鐘不鳴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檜門生,現任吏部侍郎。」

  接著歎道:「當今皇上雖然下詔追複少保(岳飛)原官,但秦檜的兒子和門生還是位居要津。令人浩歎。嶽少保的沉冤也還未能說是已經昭雪呢。」檀羽沖聽了他們的談論,方知秦檜的兒子秦熹,也是一個三品官,而且頗得重用,公佈朝廷政令的朝報就是由他主編的。

  鐘不鳴道:「那個金國奸細的後臺,恐怕還不僅僅是位居侍郎的史浩呢。」

  檀羽沖道:「哦,還有誰?」

  鐘不鳴道:「樞密使湯思退!」樞密使是軍事大臣,岳飛生前,實職也只是做到樞密副使而已。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鐘不鳴道:「你走了之後,我聽得兩個官兒談論,其中一個是湯思退門客,他說:你以為那位譚公子僅僅是史浩的世侄嗎?他其實也是住在湯大人家裡的,史浩不過是奉陪這位譚公子出遊而已。可能他說和這位譚公於是世交也是假的。不過,這是一個秘密,你可切莫亂對人說,我和那兩官兒都是從樓外樓跑出來的,他們小聲說話,我在他們的背後,距離頗遠,他們當然不會注意我這麼一個賣藝人,以為沒人聽見,誰知卻給我聽見了。」

  說至此處,他想了起來,問檀羽沖道:「在樓外樓,那奸細沒認出來你嗎?」檀羽沖道:「我不知道。或許他雖然認出,卻怕我揭破他是金國人的身分,故而不敢生事。」

  鐘不鳴卻不能不為他擔心,說道:「人多的地方他不敢生事,但你可必須提防他的暗算。」

  檀羽沖道:「是,我會小心的了。」

  檀羽沖在湖濱找了一間小客店住下,他準備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給他的外曾祖岳飛祭墳。

  其實秦檜的黨羽雖然尚未剷除,秦檜的黨羽甚至在朝廷還頗為得勢,但因為百姓景仰岳飛,嶽墳一建,每天都幾乎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到他的墳前弔祭。因此,檀羽沖很容易打聽到嶽墳的所在,而且並沒引別人對他特別注意。

  原來嶽墳就在棲霞嶺下,和他所住的這間客店,距離甚近,走路最多也不過是走一支香時間。

  檀羽沖不便白天上墳,於是預先買好香燭,三更過後,才去夜祭。

  那時岳墳初建,當然還沒有後來的「風光」。既未立祠,也未鑄有奸臣的跪像。那副著名的對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當然也還是未有的。有過人到墳前痛駡奸臣,有聯沒聯,都是一樣。

  岳飛是檀羽沖母親的外公,他的感觸就更深了。他點起香燭,跪在墳前,想起爺爺慘死,父母雙亡,和墓中的這位一代名將都有關係,但如今,金宋兩國還是在兵連禍結,未息干戈,不禁熱淚盈眶,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哭出聲。

  嶽墳後面有塊石碑,檀羽沖弔祭過後,走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熱淚盈眶,滿懷悲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嶽飛寫的那首《滿江紅》,而且是模仿岳飛的書法刻的。(按:岳飛這首滿江紅的真假問題,是學術界爭論問題之一。有人認為此詞非嶽飛不能寫,但也人說是後人偽造的。不過,小說雖然不能違背歷史,但並不過全等於歷史。請恕我不去考證真偽問題,在小說中當成是嶽飛的真作了。)

  岳飛手寫的《滿江紅》真跡,檀羽沖還藏在身上,這是他的「公公」張炎寧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寶物」,「公公」臨終之際,才交給他的。他想起這位捨身為主的母親的義父,自己一直把他當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淚湧心傷了。

  他雖然不敢狂歌當哭,卻也禁不住低聲念起這首詞來。「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拍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直念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忽聽得一聲冷笑,有人說道:「胡虜?匈奴?你好像忘記自己是那一國的人了!」檀羽沖抬起頭來,一個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正是那個相貌和他有點相似的少年,亦即是差不多已經被證實了是金國派來的奸細的那個少年!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一到臨安,必定會來這裡,果然我沒料錯!」

  檀羽沖道:「我也沒料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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