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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這「伏地聽聲」的本領他自小就練成的,積數十年經驗,他聽得出是有三個人走來,但離開他們的家少說也還有百步之外的距離。

  在這樣遠的距離,本來咬著耳朵說話,來人還是聽不見的,但他不敢冒這個險。而且他已經知道女兒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說他不願意給檀道成解穴,即使願意,也是來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到的事,那又何必多說?

  他聽出了果然是有腳步聲,不由得心頭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數十年伏地聽聲的經驗,也要來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內方始聽得出來。

  「檀公直中了劇毒,過了這許多時候,按說已是離死不遠了。將死的人,聽覺怎能還如此敏銳?」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聽見檀公直在說話了。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說話。聲音凝成一線,比蚊子的叫聲還小,張雪波就聽不見。不過他卻是聽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點穴的是那個穴道嗎?」檀道成道:「癒氣穴。」張炎把張雪波拉近貼著牆,該處牆上有一道小小的縫隙,眼睛貼著縫隙,看得見外面情景。只見檀公直雙指挾起一顆黃豆,這盤黃豆炒肉本來是晚飯的小菜之一,不過他挾起一顆黃豆,卻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輕輕一彈,向檀道成飛去。

  說也奇怪,這顆黃豆一彈,檀道成就站起來了。不但站起來,而且走到父親的身邊了。

  張雪波雖然看不見黃豆打在丈夫身上那個部位,但看見丈夫能夠走動,亦已知道是公公用這顆小小的黃豆替丈夫解開了被封的穴道了。

  張雪波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吁了口氣。她又喜又驚,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還有解穴之能。他能夠替兒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會死了!」

  張雪波鬆了口氣,張炎則是不由得大大吃驚。這時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內功造詣,他暗罵自己糊塗:「他和我說了這許久的話,還能夠支持得住,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在拖延時間運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過相信這毒藥的厲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該怎樣呢?此際,他自己也是答不上來。是該早就把他殺掉嗎?這話老是早半個時辰問他,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答是。但現在他卻是不敢說非殺檀公直不可了。因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樣人了。

  ***

  檀公直在喘氣,跟著大聲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穩,問道:「爹,你怎麼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著牆,一邊咳嗽一面說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彈指神通的功夫替兒子解穴。的確是差不多耗損了他剛剛凝聚的真氣了。

  就在此時,三個黃衣人走進了屋子了。

  為首的那個武士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檀貝勒,別來無恙,還認得小人麼?」

  檀公直連連咳嗽,喘著氣說道:「原,原來是哈都尉,請,請恕失迎。」心裏想道:「哈必圖是龍騎兵中著名的勇將,我倘若沒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氣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過恢復兩分,只怕是打不過他了。」哈必圖道:「多謝王爺還記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龍騎兵的一個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經將我內調入宮,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帶刀巴圖魯。」

  龍騎兵是禁衛軍,巴圖魯則本來是個封號,意義為「勇士」,有功勞的將軍,也常有被封為「巴圖魯」的。但「御前巴圖魯」則是金國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而加上「巴圖魯」銜,地位已經在一般侍衛之上,「一等御前帶刀侍衛」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龍騎兵總尉」(相當於御林軍統領)之下了。若論和皇帝的親密關係,龍騎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圖自報官銜,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檀公直淡淡說道:「檀某僻處荒山,孤陋寡聞,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圖道:「這兩位是我的同僚。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龍。老二叫呼沙虎。」

  那兩個黃衣武士跟在哈必圖後面,齊齊踏上一步,垂手貼膝,躬腰說道:「二等御前巴圖魯呼沙龍呼沙虎拜見王爺。」檀公直仍然背靠著牆,動也不動。說道:「不敢當。嗯,三位、三位巴圖魯同日光臨,可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請原諒,原諒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禮。」

  哈必圖冷笑道:「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勞你王爺起立。不過,我們是奉了皇上之命而來的。」說至此處,陡地提高聲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動也不動。呼沙龍變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違抗聖旨嗎?你知不知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公直淡淡說道:「大不了是個死吧?」

  哈必圖向呼沙龍打了個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動,放寬語氣,說道:「檀王爺,你別驚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檀公直道:「好,你說!」連聲咳嗽。檀道成輕輕給父親捶背,心裏著急之極。原來他的穴道雖解,功力尚未能夠恢復。

  哈必圖道:「說老實話,依你當年的所作所為,皇上確實是對你十分不滿。但你可知道你今得皇上最惱怒的是什麼事嗎?」

  檀公直道:「我做過的事情幾乎沒有一樣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為最,請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請你指教。」哈必圖道:「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擔當得起?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這次奉命出京之時,皇上和我說及貝勒當年之事,我才知道貝勒獲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對我的指教吧,請你轉述。」哈必圖道:「皇上最惱怒的是兩件事情,一、你要殺秦檜。那時秦檜已經投降咱們金國。皇上正要將他重用,不過事關機密,不便公開,也不便和你詳言,但皇上料你也會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勸皇上殺掉秦檜,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殺秦檜的理由。當年也曾稟告過皇上的,皇上沒告訴你麼?」

  哈必圖道:「皇上說了。皇上說,不錯,秦檜是個反覆無恥的小人,但你要用這個理由殺他,卻是大大的不對。」檀公直道:「有何不對?」

  哈必圖好像聽到了最荒謬的問題,愕了一愕,大聲笑道:「王爺,你是裝糊塗呢還是真的不懂?事實早已證明,秦檜的反覆無恥,那只是對宋國有害,對咱們金國卻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飛,岳飛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復。還談得到吞併宋國麼?」

  檀公直道:「吞併宋國,不知還要打多少年的仗,兵連禍結,又有什麼好處?聖明天子,應該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禍根。若然依靠陰謀詭計,侵害鄰邦,縱然得益一時,長遠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試看秦檜害死岳飛之後,宋國的百姓,又有那個不悼念岳飛的,不痛恨秦檜,民心沛然莫之能禦,吞併宋國又豈易言?」他說了這一番話,連連咳嗽,氣喘吁吁。

  哈必圖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見到皇上再說吧,我不和你爭辯。」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夠見到皇上了。不過,你說的也對,時間無多,還是言歸正傳吧。皇上最惱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檀道成一面替父親捶背,一面說道:「唉,你對牛彈琴又有何用,爹爹,你還是省點氣力吧。」

  躲在複壁裏偷聽的張炎心裏卻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話並不是說給這三個「巴圖魯」聽的,是說給他聽的。「原來檀公直曾勸過金帝殺秦檜,我真是錯怪他了。」聽見檀公直喘氣的聲音,心裏好生難過。

  哈必圖橫了檀道成一眼,對檀公直冷冷說道:「第二件,你已經說到了皇上之所以惱怒你,就是因為你反對他對宋國用兵,哼,皇上親口對我說,因為你反對他用兵、他還曾懷疑過你呢!」檀公直道:「哦,懷疑什麼,懷疑我是裏通敵國的奸細麼?」哈必圖道:「那倒不至於,以你的身份當然也不甘於只做奸細。老實說。皇上對你的疑心,可比奸細這個罪名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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