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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霍天雲道:「要是他當真已經到了廣元,他一定先來看你。」

  谷飛霞幽幽說道:「他未必一定如你所料。」

  霍天雲道:「我相信不會料錯的,不會料錯的!他假如不是為了你,他來廣元作什麼?」不知不覺之間,聲音已是有些顫抖。原來他口裏是這麼說,信心卻已有點動搖了。但另一方面,他也因為發覺了谷飛霞心底的秘密,而不禁惘然了。

  谷飛霞繼續說道:「也有可能,他是到了廣元,是想來看我,但卻先著了敵人的詭計。」

  霍天雲不敢否認沒有這種可能,想了一想,說道:「你在廣元城裏,可有相熟親友?」

  谷飛霞道:「沒有。我在廣元認識的人,只有李大媽母子。」

  霍天雲道:「既然如此,咱們出去打聽,恐怕也是打聽不到什麼消息的。」弦外之音,只能在家中等待了。

  兩人都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唯有默默整理圖書。

  忽見谷飛霞在書堆裏檢出一張條幅,打開來看,突然好像呆了一般,眼角又沁出淚珠了。

  霍天雲道:「怎的好端端又生感觸了?這是——」

  谷飛霞把字幅遞給霍天雲,說道:「這是我爹爹替一位方外朋友寫的。但卻還未來得及送去,爹爹就、就——」

  霍天雲連忙轉移話題,贊道:「怪不得令尊要你自幼習字,原來他不僅是武學名家,也是一位書法家呢。筆筆鐵劃銀鉤,他的字真是寫得好!」

  條幅寫的是柳宗元的一首詩,跋為「書柳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一詩為無相上人補壁。」

  霍天雲輕輕念這首詩: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
  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
  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這首詩用現代語言迻譯,意思就是:

  「汲起井水來洗漱過寒冷的牙齒,又定了心神拂去衣上的塵埃;我在閒散的時間中拿一本佛經,走到東齋外面誦讀。佛經中的真正道理,人們一點都學不到,而妄誕的事蹟,卻反而為世俗所徵逐。佛經中遺留下來的名言,我固然能夠有所領會,說到修養性靈,又豈是容易成功的呢?道人的庭院裏很清靜,青苔的顏色接連著深深的綠竹。太陽出來還剩有一點霧露,我見到這種景色,覺得淡然的境界,不是言語所能道出,一種了悟和歡喜的心情,已經感到滿足便了。」(此處根據沈雲亭「精校唐詩三百首」注釋。)

  念完了這首詩,霍天雲贊道:「柳子厚(宗元)這首詩寫得真好,這是真正『悟道』之語。你看『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這兩句,把一般捨本逐末的所謂佛門弟子譏諷得好慘。『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和陶詩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境相通,可說得是當真到達了『不落言詮』的禪定境界。」

  他滔滔不絕的談詩,其實是用心良苦,是希望轉移谷飛霞的哀思的。谷飛霞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議論,好像仍然沉浸在回憶之中,呆呆的看著她父親的遺墨。

  霍天雲又道:「子厚詩常在出世語中有入世語,例如這首詩就和一般詩人與方外之交的酬唱不同。但妙悟佛理的境界卻是更高。你爹爹寫這首詩送給無相上人,想必這位無相上人也是一位有道的高僧了?」說到此處,忽地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情,問谷飛霞道:「你爹和這位無相上人的交情怎樣?你可知道這位上人是不是也懂得武功的?」

  谷飛霞瞿然一省,說道:「你問這個幹嘛?」

  霍天雲道:「你剛才說在廣元沒有相識的親友,要是這位無相上人尚未圓寂,他是你爹爹的朋友,不也算得是你的相識的上輩嗎?」

  谷飛霞道:「我不知他是否有道高僧,也不知他是否懂得武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上人的。」

  霍天雲道:「你爹爹和他的交情不是很好的嗎?」

  谷飛霞道:「不錯,我爹隱居此處,絕少和外面朋友往來,但他卻是每隔三天兩天,就必定要去找這位無相上人的。

  「我爹喜歡下棋,聽說這位無相上人棋藝很高,和我爹恰好是棋逢對手。每次他從無相上人那裏回來,就必定擺開棋盤複局,興高采烈的和媽媽大談特談他們對局的精采著法,也不管媽媽喜不喜歡聽,他一說就可說個老半天。有時我媽實在聽得厭煩了,就悄悄叫我和爹搗亂,把他的棋子掃得七零八落。」

  霍天雲笑道:「任何技藝,想要精通,恐怕也非得著迷不可。好比我的師父,他就是個嗜武成迷的人。為了想一招劍法,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不吃飯的。」

  谷飛霞道:「所以我只知道這位無相上人會下棋,別的什麼,就不知道了。他們二人結交,只是我爹去無相上人所住的苦竹庵,無相上人是沒有到過我家裏的。我離家那年才不過十歲,我爹當然也不會帶我到苦竹庵去看他們下棋。」

  霍天雲道:「但最少我們還可以知道一樣,這位上人必然是懂得詩文的,否則你爹也不會寫柳子厚這首詩給他了。他配得起你爹送他這首詩,料想也必定是非同凡俗的和尚。」

  谷飛霞黯然說道:「可惜爹爹給他寫了這首詩,卻來不及給他送去。

  「我還記得爹爹寫這條幅那天,是我替他磨墨鋪紙的,寫好之後,爹爹本想等墨汁幹了就送去的,哪知墨汁未幹,已是禍從天降,檀玄峻和西門化突然殺上門來,這幅字也成了我爹最後的遺墨了。想不到我還能找著它,而它被壓在書堆之中,居然也還能保存得這麼完整。」

  霍天雲這才知道,原來谷飛霞的父親寫這幅字的那一天,也正是他遭遇殺身之禍那天。怪不得谷飛霞睹物思人心中悲痛了。

  但好在自谷飛霞回家之後,由於父親遺物所觸動的創傷已經不止一次,這次她雖然心中悲痛,卻已不如第一天晚上回家,看見父親血衣那樣的激動得幾乎失了理智了。

  霍天雲待她悲痛稍減之後,問道:「你知道苦竹庵在哪裏嗎?」

  谷飛霞道:「苦竹庵我沒去過,在哪裏倒還知道。它是在縣城西郊,和奉祀武則天的『天后祠』距離不遠。先到『天后祠』,大約再走五六裏路,就是苦竹庵了。」

  霍天雲道:「啊,那可正好!」

  谷飛霞道:「什麼正好?」

  霍天雲道:「你不是要和我去天后祠逛一逛的麼,咱們遊罷天后祠,正好到苦竹庵去拜會無相上人。」

  谷飛霞道:「論理我是應該替爹爹了這心願,把爹爹這幅遺墨親手送去給無相上人。不過,今天卻非其時。」

  霍天雲道:「你是怕上官英傑恰巧在咱們外出之時來到。」

  谷飛霞道:「雖然未必真的就會有這種湊巧事情,但咱們已經等了七天,萬一錯過,豈不可惜?」

  霍天雲道:「你忘記了李洪是認得上官英傑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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