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
二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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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色看得如癡如醉,不覺口中自唸:「後發先至,借力打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呀,道理我懂,但要到達這個境界,可就難了。」忽然聽得耿玉京小聲說道:「雖非形似,亦非神似,比如百步只行九十。依樣葫蘆,並無創意。」無色全神觀戰,未曾留意,原來他已經醒過來了。 無色又驚又喜,說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太極拳法尚有破綻。」耿玉京點頭道:「不錯,他是厚而不純,論境界其實還比不上你。」無色道:「你是故意討好我吧,他的功力比我高,出手也比我厲害得多。」耿玉京道:「破綻就在厲害二字!」 無色似懂非懂,但此時郭、王二人已是愈鬥愈烈,無色亦已無暇思索了。 論功力,郭東來其實比王晦聞還高,只是受制於他的太極掌,七星劍法的威力受到牽制,難以發揮。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耿玉京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他卻是每個字都聽見了,這剎那間,他也忽然如有所悟了。 原來王晦聞由於半途出家的緣故,他服侍無相真人三十多年,雖然得了武當派的上乘武學,但原來的武學卻是先入為主,好像溶入了血肉之中,忘不了也拋不掉的。他原來學的乃是最剛猛的外家功夫,經過了三十多年,他自己以為已是可以剛柔並濟,其實卻正是因此,未能到達內家的最高境界。落在已經妙悟本門心法的耿玉京眼中,就顯得是「厚而不純」了。 劇鬥中忽聽得「嗤」的一聲響,王晦聞左肩著了一劍,但並無鮮血射出,只是衣裳被劍尖刺穿。緊跟著就是「卜」的一聲,郭東來也被他打了一掌,接連退了幾步,這才穩住身形。看來似乎也是傷得不重,但無論如何,卻顯然是他吃的虧更大! 無色呆了一呆,忽地手舞足蹈,叫道:「京兒,你說得不錯,我懂了,我懂了!厚而不純,似強實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旁邊的人,除了耿玉京之外,誰也不懂他說的什麼。不波道:「師叔,你懂了什麼?」無色道:「你瞧,好大的破綻!」不波目注鬥場,搔搔頭皮,說道:「誰的破綻,怎麼我瞧不出來?」 此時郭東來已是退而復上,出招更快更狠,劍花朵朵,儼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灑落人間。此時連不波也看得目眩神迷,顧不得和無色說話了。 無色叫道:「喂,喂,你懂了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郭東來攻得雖然更快更狠,但勁道卻似減了許多,王晦聞心中暗喜,只道他剛才著了自己一掌,傷得縱然不是很重,料想亦已不輕。當下一個環中抱月式,掌勢劃了個大圈圈,虛罩郭東來的身形。只待郭東來劍勢斜收,他這一掌由虛變實,就可後發先至,取郭東來的性命。 無色長老嘆道:「唉,你……」忽見耿玉京面露喜色,無色好生詫異,心想郭東來已是敗象畢呈,怎的他反而歡喜,難道他盼望王晦聞獲勝不成? 心念未已,忽聽得郭東來叫道:「多謝指點!」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突然捨身撲上,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插進了王晦聞那個雙掌虛劃的圈圈。 無色大喜道:「對了!」卻見耿玉京面色灰白,滿臉的焦急,歡喜的神情突然全都收斂。無色猛地省悟,叫道:「唉,還是不對!快、快退。」 話猶未了,只見郭東來已是一劍刺入王晦聞的胸口,但迅即就給王晦聞把他的劍奪了過去,緊跟著一掌將他打得倒在地上。 原來無色所說的「虎穴」,即是王晦聞掌勢劃出的圈圈,倘若練到爐火純青境界,他這圈子當中應該是牽引之力最強的地方,對方的劍刺來,一定給他奪去,但由於他是半途出家,所學駁而不純,他劃的圈圈,內力是向四面擴散,中間恰好正是空門。郭東來剛才不懂這個道理,一見劍尖稍近對方,就給牽引得歪歪斜斜,是以只能一戰即退,不敢攻堅。 但可惜他雖然是最後聽懂了無色的指點,但攻堅仍然不得其法,他急於求逞,未留後力,出劍的快慢也未能恰到好處。如此一來,他雖然傷了對方,但自己卻比對方傷得更重! 無色正自叫嚷,陡然間只見一道劍光已是向他飛來。原來王晦聞恨他饒舌,把奪自郭東來的長劍,反手向他擲去。 無色拔劍相迎,「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柄長劍幾乎貼著他的額角斜飛過去。無色沒想到王晦聞在重傷之下,內力居然還是如此強勁,連忙叫道:「京兒小心!」 耿玉京左掌貼著向他飛過來的長劍,在劍柄輕輕一帶,接了下來。也不知從那裏來的氣力,他接劍、飛身,剛好來得及攔住了王晦聞的去路。 王晦聞澀聲道:「不錯,你的義父是我殺的,你下手吧!」 旁人誰也不敢相信他肯束手待斃,紛紛驚呼:「快退!快退!」無色更加著急,厲聲道:「你敢傷了京兒我第一個放不過你!」 他話猶未了,耿玉京已是一劍刺將過去! 這一剎那,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為耿玉京的性命擔憂,只怕他的劍尖還未碰著對方,就要給對方的掌力所斃。要知耿玉京剛剛蘇醒,內力毫無,而王晦聞又是精通武當拳劍的,縱然他亦已是受了傷,但無論如何,也還是在耿玉京之上。 但這也只是瞬息間事,旁人為耿玉京的擔憂,登時就變成了難以名說的驚異了。 王晦聞的兩邊眉心、額頭正中、雙肩的琵琶骨、胸膛兩邊乳突穴的位置,都有米粒般大小的血珠,一點點滴出來。 王晦聞沒有反擊,只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耿玉京。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竟然似是又喜又驚。 有劍神之稱的巴山劍客過鐵錚「咦」了一聲,低聲問站在他身旁的不波:「怎的他也會七星劍法?」 不波好像看得呆了,也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心無旁騖,什麼都沒說。 但王晦聞卻在說話了:「好,好劍法!這一招北斗七星,你已經勝過了無相真人!咳,也不枉我……」像是他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話未說完,身子就軟綿綿地倒在耿玉京懷裏。 「北斗七星」是無相真人所創,和七星劍法表面有相似之處,其實卻是從太極的劍意變化出來的,和七星劍法完全兩樣。過鐵錚聞言大駭,暗自想道:「即使王晦聞有力反擊,只怕也是避不開這鬼神莫測的一招!」 王晦聞軟綿綿地倒在耿玉京懷裏,身上的七處傷口,大的有如錢眼,小的有如針鼻,鮮血還在一點點地滴下來。他的「霸悍」之氣全消失了,又恢復了耿玉京以前見慣了的那個聾啞道人的模樣。 他最後的那一句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耿玉京當然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 耿玉京最初學的「太極劍法」,乃是他的義父不歧教給他的,那是似是而非的太極劍法。第一個給他指出這個錯誤的是聾啞道人,當時是在無相真人面前與他試招試出來的,後來才由無相真人委託無色長老教他正宗的武當劍術,再後來他得到無相真人傳給他的劍訣與內功心法,方才得有今日的成就。追源溯始,這個「聾啞道人」實在可算得是他的第一個「恩師」。 他沒有說得完全的那最後一句,一定是:「不枉我教你一場!」別的人或許聽不懂,耿玉京自己心裏明白。 而且這個聾啞道人也是和無相真人、無色長老那樣,都是出自真心疼愛他的人。這剎那間,耿玉京不禁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代,不錯,疼愛他的還有他的養父養母,他們是很少陪他戲耍的,無色長老只教他劍術,也很少陪他戲耍,無相真人更不用說了。陪他戲耍的除了他的姐姐藍水靈,就只有這個聾啞道人。這個聾啞道人甚至可說是他童年時候唯一的「忘年之交」的「朋友」。 但現在他這個「老朋友」卻是傷在自己的劍下,而且即將死在自己的懷中了。 耿玉京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人,這剎那間,他不覺忘記了王晦聞暗殺他的義父的仇恨,抱著他哽咽道:「我,我本來不想這樣的……」 王晦聞面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應這樣,用不著後悔,我死在你的手裏總比死在郭老大的手裏好得多!嗯,有一件事,你必須、必須相信我!」說至此處,已是氣若游絲。 耿玉京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只聽他說的是:「你的外公不是我殺的!那、那……」 耿玉京給他輕輕按摩胸口,問道是:「誰?」但王晦聞終於還是未能說出那人是誰,就斷了氣了。 耿玉京欲哭無淚,忽聽得無名真人叫道:「京兒,你快過來!」原來七星劍客郭東來亦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了。 郭東來傷得比王晦聞更重,他是被王晦聞以重手法震裂了內臟的。無名真人將他扶了起來,手掌貼著他的背心,一股真氣從他背心的大穴輸送進去。郭東來張開眼睛,嘴唇動了一動,無名真人把耳朵貼上去,只聽得郭東來的聲音細如蚊叫:「我、我已經將她放走了。」 無名真人知道,這個「她」自是指青蜂常五娘無疑。看來郭東來亦是早已知道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情,因此第一句話就替他解除心頭顧慮。 無名真人又是感激,又是自慚,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郭東來道:「人誰無過,我做的錯事比你更大,不過……」說到這裏,氣力已是難以為繼,只好停下來喘息了。 無名真人給他按摩胸口,郭東來喘了口氣,嘆道:「晦聞其實本性也不大壞,只是他的名利之心太重,他妒忌你和老五,這才入了別人的圈套,終於墮落。我、我,……」 無名真人知道他說的「老五」乃是曾任北方綠林盟主的東方曉,只不知道王晦聞的甘願充當滿州奸細,何以卻會與他和東方曉有關。但此時當然亦已是無暇多問了。 只一瞬間,郭東來的眼睛又已消失了光彩,無名真人手掌貼著他的背心,只覺得他的真氣已是散亂到了無可收拾的地步。內功高深之士,真氣散亂到了這個地方,那已是縱有仙丹,亦難救治,隨時都會死去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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