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
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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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京道:「就因為這樣,我才覺得奇怪。咱們被關在此地,少說也有一個月了吧,昨天我的功力才不過恢復三成左右。」 說至此處,不覺動了個念頭,「我已經恢復一半功力,倘若出其不意,制服那個蒙面人,說不定可以脫險。」他自信有原來的五成功力,韓翔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但想到那蒙面人對自己的好處,自己又怎能以怨報德,反而把他挾為人質,甚至打算在不得已的時候殺了他呢?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微笑說道:「你以為那蒙面人不會知道你已經恢復了五成功力?依我看,恐怕是適得其反!」 藍玉京道:「大師的意思是……」 慧可說道:「依我猜想,過去那段日子,你的功力恢復那麼慢,是因為韓翔在給咱們的食物之中,仍然放有少量的酥骨散之故。他把份量調配得恰好,只讓你的功力每天恢復一點,多餘的就給藥力抵消了。但這個情形,從昨天開始卻有了新的變化。」 藍玉京恍然大悟,說道:「敢情昨天送來的食物已經是沒有放酥骨散的了?」 慧可道:「不錯,包括咱們剛剛吃過的早飯在內。非但沒有毒,而且那壺酒還是十全大補的藥酒。看來是那蒙面人恐怕我病後體虛,特地孝敬我的。」 原來慧可亦已恢復了一兩分功力,不過,他還沒有告訴藍玉京罷了。 藍玉京啞然失笑:「我早就應該想到是那蒙面人所為了。我的功力恢復都是拜他所賜,如何還能瞞得過他。」 慧可忽地說道:「你的功力已經恢復一半,這是瞞不過他的。不過,他卻不知道你留下最後一招,而這一招的變化,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藍玉京聽他好像是話裏有話,問道:「那又怎樣?」 慧可道:「他敢讓你恢復一半功力,不外兩個原因。第一、他自信他的功力遠勝於你,即使你完全恢復,真個打起來的話,你也不是他的對手。第二、他已經知道你對他存有好感,因此也不怕你在功力恢復之後蓄意傷他。」 藍玉京道:「我的確沒有傷他的念頭。」 慧可道:「其實你也只能殺他,不能傷他的。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因為你若只是傷他,他功力遠勝於你,立即就可以將你斃於掌下。但你若用你那招白鶴亮翅,出其不意的一劍就殺了他,他功力再高,也是不能反擊你了。」 藍玉京道:「大丈夫豈可恩將仇報,傷他我都不願,何況殺他。」 慧可道:「那麼,你只是想勝他一招嗎?」 藍玉京默然不語,半晌苦笑說道:「要勝他恐怕也不易吧?」原來他的真正目的,其實不僅在於勝那蒙面人一招,而是想要揭破他的本來面目的。 慧可道:「在招式上我不能指點你,不過我可以給你說個故事。你讀過《莊子》嗎?」 武當派是道家,道家是信奉老莊學說的,藍玉京道:「我曾經見師祖讀莊子,但我一點也不懂,卻讀不下去。本來想過兩年再請師祖教我的。唉……」他沒說下去,自是因為師祖已經死了。他不懂慧可為何突然扯到《莊子》上面。 慧可道:「《莊子》裏有個故事,是說楚國都城一個石匠的神技的。(註一)當時楚國的都城裏有個人,鼻尖上沾了一點薄如蠅翼的泥垢,他找到那個石匠,請石匠替他除去。石匠掄起大斧。舞得呼呼風響,旁人看來,他好像是漫不經意的一斧就劈下去,剛好就把那點泥垢削去了。那個郢人的鼻子一點都沒有受傷,神色也沒改變。」 藍玉京不勝嚮往,嘆道:「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斧頭是比劍重得多的,要劍術能練到這個境界,恐怕也已經可以天下無敵了。」 慧可道:「不錯,用斧頭去削鼻尖上的一點泥土當然比用劍更難,但道理還是相通的。」 藍玉京道:「請大師詳加指教。」 慧可道:「斧頭重拙,削鼻尖的泥垢則必須盡輕靈之極致。可見重拙和輕靈也可以合而為一的。要點是舉重若輕四字。」 藍玉京好像一個聰明的學生得到了老師的提示,在似懂非懂之間,細細品味這「舉重若輕」四字。 慧可說道:「莊子裏還有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這段文字寫得非常好,我唸給你聽:『庖丁為文惠君解牛(註二),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膝之所踦(註三),砉然響然,奏刀砉然(註四)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註五)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睹,官知止而神欲行。(註六)批大郤,導大窾。(註七)』」唸了原文,慧可用顯淺白話文替他解說一遍,聽得藍玉京心神欲醉。慧可道:「你可知道要點是在什麼地方?」 藍玉京道:「是不是目無全牛四字?」 慧可道:「對了,庖丁所見,只是下刀最易的空隙之處,順乎自然之理,亦即是他所謂的『神遇』。這已經是『悟道』之言了,所以前賢注釋這段文字說:操刀既久,頓見理間。才睹有牛,已知空卻。亦猶服道日久,智照漸明,所見塵境,無非虛幻。」 藍玉京想起師祖給他心法上的「本門武學,貴在神悟……不必拘泥,順其自然,天地萬物,皆足以法」等語,暗自想道:「庖丁解牛的道理確是可以和本門武學相通。」 慧可道:「另一個要點是避實擊虛。庖丁用來解牛那柄刀,用了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註八),你知道什麼道理嗎?」 藍玉京道:「請大師指教。」 慧可說道:「那是因為他避開了經絡相連處和骨節盤結處。《莊子》上說:『彼節者有間(註九),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註十),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註十一),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藍玉京心焉嚮往,喃喃自語道:「遊刃有餘,原來是這樣來的。唉,不知我何時方能達到這個境界。」 慧可道:「聽你這番說話,其實你已經領悟不少了。」 剛說到這裏,忽見牢洞上方的巖石已經移開,那蒙面人跳下來了。 藍玉京道:「這些日子,多謝你悉心指點,我的一套太極劍法,初步可以算得是練成了。今天我想試一試不必一招一招來練,也不必依其順序,就當作是我和你用整套劍法來拆招如何?」 蒙面人聽到「整套」二字,露出蒙面中外面的一雙眼睛眨了一眨,似乎有點疑問的神色。不過,他仍然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於是藍玉京便即從起手式開始進招,兩儀相生,四象衍化,六合混一,八卦循環等招,跟著源源使出,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 蒙面人心裏讚了一個「好」字,「這孩子的天資聰穎,真是迥異常流。我最多可以舉一反三,他則是聞一知十。唉,怪不得周公瑾當年有既生瑜何生亮之嘆。師父常常讚我聰明,我也以為我的學武資質還算不錯的,誰知比起他來,卻又差得遠了。目前我可以勝他,再過三年,只怕我就未必能是他的對手!」藍玉京見那蒙面人見招破招,見式破式,仍然一如往昔,好像漫不經意的就把他一口氣使出來的七招劍法全都化解,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只怕我那一招白鶴亮翅,也未必能夠難倒他。」他可不知,那蒙面人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在劍法上已是盡展平生所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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