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藍玉京默然不語,半晌苦笑說道:「要勝他恐怕也不易吧?」原來他的真正目的,其實不僅在於勝那蒙面人一招,而是想要揭破他的本來面目的。

  慧可道:「在招式上我不能指點你,不過我可以給你說個故事。你讀過《莊子》嗎?」

  武當派是道家,道家是信奉老莊學說的,藍玉京道:「我曾經見師祖讀莊子,但我一點也不懂,卻讀不下去。本來想過兩年再請師祖教我的。唉……」他沒說下去,自是因為師祖已經死了。他不懂慧可為何突然扯到《莊子》上面。

  慧可道:「《莊子》裡有個故事,是說楚國都城一個石匠的神技的。(注一)當時楚國的都城裡有個人,鼻尖上沾了一點薄如蠅翼的泥垢,他找到那個石匠,請石匠替他除去。石匠掄起大斧。舞得呼呼風響,旁人看來,他好像是漫不經意的一斧就劈下去,剛好就把那點泥垢削去了。那個郢人的鼻子一點都沒有受傷,神色也沒改變。」

  藍玉京不勝嚮往,歎道:「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斧頭是比劍重得多的,要劍術能練到這個境界,恐怕也已經可以天下無敵了。」

  慧可道:「不錯,用斧頭去削鼻尖上的一點泥土當然比用劍更難,但道理還是相通的。」

  藍玉京道:「請大師詳加指教。」

  慧可道:「斧頭重拙,削鼻尖的泥垢則必須盡輕靈之極致。可見重拙和輕靈也可以合而為一的。要點是舉重若輕四字。」

  藍玉京好像一個聰明的學生得到了老師的提示,在似懂非懂之間,細細品味這「舉重若輕」四字。

  慧可說道:「莊子裡還有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這段文字寫得非常好,我念給你聽:『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注二),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膝之所踦(注三),砉然響然,奏刀砉然(注四)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注五)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睹,官知止而神欲行。(注六)批大郤,導大窾。(注七)』」念了原文,慧可用顯淺白話文替他解說一遍,聽得藍玉京心神欲醉。慧可道:「你可知道要點是在什麼地方?」

  藍玉京道:「是不是目無全牛四字?」

  慧可道:「對了,庖丁所見,只是下刀最易的空隙之處,順乎自然之理,亦即是他所謂的『神遇』。這已經是『悟道』之言了,所以前賢注釋這段文字說:操刀既久,頓見理間。才睹有牛,已知空卻。亦猶服道日久,智照漸明,所見塵境,無非虛幻。」

  藍玉京想起師祖給他心法上的「本門武學,貴在神悟……不必拘泥,順其自然,天地萬物,皆足以法」等語,暗自想道:「庖丁解牛的道理確是可以和本門武學相通。」

  慧可道:「另一個要點是避實擊虛。庖丁用來解牛那柄刀,用了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注八),你知道什麼道理嗎?」

  藍玉京道:「請大師指教。」

  慧可說道:「那是因為他避開了經絡相連處和骨節盤結處。《莊子》上說:『彼節者有間(注九),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注十),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注十一),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藍玉京心焉嚮往,喃喃自語道:「遊刃有餘,原來是這樣來的。唉,不知我何時方能達到這個境界。」

  慧可道:「聽你這番說話,其實你已經領悟不少了。」

  剛說到這裡,忽見牢洞上方的岩石已經移開,那蒙面人跳下來了。

  藍玉京道:「這些日子,多謝你悉心指點,我的一套太極劍法,初步可以算得是練成了。今天我想試一試不必一招一招來練,也不必依其順序,就當作是我和你用整套劍法來拆招如何?」

  蒙面人聽到「整套」二字,露出蒙面中外面的一雙眼睛眨了一眨,似乎有點疑問的神色。不過,他仍然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於是藍玉京便即從起手式開始進招,兩儀相生,四象衍化,六合混一,八卦迴圈等招,跟著源源使出,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

  蒙面人心裡贊了一個「好」字,「這孩子的天資聰穎,真是迥異常流。我最多可以舉一反三,他則是聞一知十。唉,怪不得周公瑾當年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歎。師父常常贊我聰明,我也以為我的學武資質還算不錯的,誰知比起他來,卻又差得遠了。目前我可以勝他,再過三年,只怕我就未必能是他的對手!」藍玉京見那蒙面人見招破招,見式破式,仍然一如往昔,好像漫不經意的就把他一口氣使出來的七招劍法全都化解,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只怕我那一招白鶴亮翅,也未必能夠難倒他。」他可不知,那蒙面人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在劍法上已是盡展平生所學。

  兩人都是暗暗佩服對方,過了十數招,忽地又都是不約而同的「咦」了一聲。

  原來藍玉京使到了「三轉法輪」這一招,已經有了那蒙面人意想不到的變化。「三轉法輪」是接連劃出三個劍圈的,他卻是圈裡套圈,一共劃出了九個劍圈,而且斜正不一,把本來已經算得變化複雜的一招,弄得更加複雜!

  但蒙面人的應招,也是出乎藍玉京的意料之外。

  上一次他破藍玉京這一招「三轉法輪」,是向相反的方向劃出劍圈,以急速旋轉的劍勢,把藍玉京的劍牽引脫手的,此際卻是順著藍玉京的劍勢,木劍就似輕飄飄的一張紙似的,「貼」在藍玉京的劍上,這麼一來,他固然絞不脫藍玉京的劍,藍玉京這一招的威力也發揮不出來。誰也克制不了誰,只能又再變招了。

  藍玉京的新招變化,層出不窮,那蒙面人也是隨機應變,一一化解。雙方的變化都是悉依劍理,各有千秋。不過其中幾招,蒙面人卻是倚仗功力之助,方始能夠不在招式上吃虧的,但因他對藍玉京功力的深淺早已洞悉無遺,他可以將自己需要增添的功力計算得非常準確,令得藍玉京看不出他是在「取巧」。

  不知不覺,藍玉京的一套太極劍法已經使完了,他重新又使了一招「起手式」,蒙面人眉頭一皺。似乎不以藍玉京又要「從頭來過」為然,只是他卻不能說出來:原來他也在期待藍玉京使出那一招「白鶴亮翅」的。

  就在他眉頭一皺,心念方動之際,藍玉京的劍法又再變了,蒙面人所期待的那一招「白鶴亮翅」已經使出來了!

  這一招「白鶴亮翅」使將出來,饒是那蒙面人精通太極劍法,也是不禁為之心頭一震,目眩神迷!

  剛才那一招「三轉法輪」只不過增添新的變化而已,這一招卻是完全突破了原來範圍的創新!但雖是創新,也沒違背劍理。

  「白鶴亮翅」本來是身形飛起,劍勢斜展的。幅度的大小,雖然沒有嚴格規定,也總是在一丈的範圍之內。藍玉京的「白鶴亮翅」卻是劍鋒一展,便即回收,形成了一個幅度不大的弧圈,而在弧圈形成的過程中,劍勢有如波浪般的延展,那已經是似乎並無規律的「波幅」了。

  這一招若在墨守成規的武當派弟子看來,一定會大加非議,認為這是標新立異,根本不能算是太極劍法的。

  但蒙面人精通太極劍法,如今更可以說是得了無相真人的真傳,他是懂得藍玉京的「創意」的。藍玉京並非標新立異,他只是追求「神似」的境界,這一招已經得了太極劍法的精髓!

  劍鋒一展即以弧圈形回收,那是象徵白鶴在亮翅之後的斂翼動作,「波幅」是牠翅膀的震動(拍打),這豈不是更加全面,符合了「太極圓轉,無使斷缺」的劍理!

  蒙面人畢竟是個劍術的大行家,目眩神迷,不過片刻間事,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木劍揚空一閃,亦已是立即創出新招。

  這情形就等於高明的棋子對弈,遇強愈強,一方經過深思熟慮所創的新招,往往也為對方臨陣創出的新招所克。

  蒙面人這一招根本就不是太極劍法中的任何一招,甚至任何劍派都沒有這樣的一招。

  但那劍勢卻又分明是蘊藏著太極劍法的精華。他是採納了太極劍法中十三個招式的精華,自創這招還沒名稱的新招的。

  而且在他這一自創的新招中,還不僅只是蘊藏著太極劍法的精華。原來他曾經學過許多家的劍法,太極劍法並不是他最初所學的劍法,目前來說,雖然可以稱得「精通」,畢竟還是最近才學到手的。作為他原來基礎的劍法則是「飛鷹迴旋劍法」,如今在他這一自創的新招中,也就不知不覺把飛鷹迴旋劍法溶化入內了。

  藍玉京不懂個中奧妙。只是感覺他這一招毫無破綻可尋!

  藍玉京這最後一招已是極盡變化的能事,沒想到對方的變化更加奇幻,竟是毫無破綻可尋!

  毫無破綻可尋,他還有什麼求勝的機會?

  這一招已是他最後的一招,就好像行到了路的盡頭,前面已經給人「堵死」了。

  但當真就沒路可走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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